赫蘭默默抱緊了膝蓋,往岩壁那側縮了縮。
緊接着,夜嘲妖發出了怪異嘶啞的聲音。
“他是要你做出選擇,小可憐。”
他不解地問:“什麼?”
沒想到它竟然會說話,赫蘭下意識望向那怪物的方向。
夜嘲妖嬉笑着繼續道:“塞缪爾和安納瑞,黑沙王庭權勢最大的兩個龍仆,連其他龍族都不得不巴結他們。”
“他們兩個針鋒相對已久啦,塞缪爾是要你選擇,站在誰那一邊。”
赫蘭搖搖頭,悶聲回應:“我誰都不選,我隻想離開。”
“異想天開。”夜嘲妖的指爪将金屬護欄抓得咯吱作響,以一副過來人的姿态語重心長地訓導:“你知道塞缪爾和安納瑞以前是什麼身份嗎?”
這成功勾起了小銀龍的好奇心,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隻怪物。
“曾經,他們一個是千面神教的聖月祭司,一個是聖殿的騎士長。”
當啷!
赫蘭失手将黑箭摔到了地上,詫愕地抿住唇。
罔顧這個小插曲,夜嘲妖繼續說了下去。
“被人族寄予厚望,最有可能成功屠龍的兩個人,現在都成了黑山的奴仆,其中一個還剛剛為他誕下子嗣,哪裡還有當初誓死不從的氣節?”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視線被那隻怪物牢牢吸引住。
“要不是白塔的人藏得好好的,黑山想必還會抓一個奉光使者來當龍仆。”
這太諷刺了,赫蘭控制不住地想。
塞缪爾,他原來是一個失敗的屠龍者。
黑沙王庭的主君,他在龍族的名諱為阿戈雷德,人類等異族則稱他為“黑山”,因其體型已經龐大到超越了他的先祖黑死神。
在人族的書籍記載中,禦法者的力量源于自然,其中光系禦法者最為強大,因為自然中最淵博的法力之源是星辰、太陽和月亮。
當今人族實力最盛的禦法者是聖殿騎士團和白塔奉光使,其信仰的光冕女武神和光明神異流同源,都是太陽的化身。
此外還有以月亮為力量之源的千面神教,衆教徒隐匿于人群之中,将千面神視為無上信仰。
人族稱五位龍族君王并立的時代為“龍禍紀元”,并在近千年的時間裡不斷嘗試屠龍,然而無論是聖殿、白塔亦或是千面神教都從未有人成功。
阿戈雷德幾乎是當世最強大的巨龍了,世間沒有什麼存在能夠撼動他的地位。
而将兩位實力強勁的人類禦法者轉化為龍仆,令其為自己孕育子嗣,很難說這不是明目張膽的挑釁與嘲弄。
這意味着,人類真的已經徹底失去抵抗巨龍的力量了。
赫蘭無法不感到悲哀。
對于他這樣弱小的龍族來說,強大的巨龍不是庇護者,而是加害者,因為主君們要的不僅僅是龍仆的侍奉,還有龍族的臣服。
此前他同流亡的人類一樣,在五大王庭的領域邊界之間颠沛流離,夾縫求生。
不是沒有考慮過向主君臣服,隻是這樣他失去的就不僅是自由了——在流浪時他聽過不少種族謾罵龍族都是好色之徒,因為龍仆幹的不單單是奴仆的事,往往還要以色侍主。
赫蘭深以為然。
隻要他小心地藏起龍角和尾巴,雖然偶爾也會遇見圖謀不軌的人類,但所幸他是龍,實在不行現出原形便可将人吓跑,并且多數時候人類都還是友好的。
而他的同族……不說也罷的往事。
“吓傻了嗎?”
見他不出聲,夜嘲妖爬上又爬下,繼續喋喋不休。
“主君要把你拆吃入腹了,小可憐~”
“你這小身闆能承受得住黑山嗎?當初塞缪爾第一次侍奉時血流得渾身都是,可吓人嘞!”
真的沒有辦法對抗巨龍了嗎?赫蘭的思緒飄散開來。
傳說,在一千年前,以漫天星辰作為力量之源的禦法者組成了星律教廷,他們被稱為星語者,是人類與龍族抗衡的尖矛利刃。
最為聲名赫奕的星語者名叫阿彌沙,是星律教廷的最後一位教皇。
死在他手上的龍族不計其數,其中被尊為君王的巨龍就有三頭,包括黑沙王庭的龍祖——“黑死神”德克索。
赫蘭知道這其中必然有誇大的成分。
再強大的禦法者,他畢竟隻是個人類,怎麼可能真的有能力殺死三頭巨龍。
但這不妨礙他喜歡這些故事,并且多次偷偷混入流亡的人群之中,在星空下、篝火邊,聽吟遊詩人傳唱那舊日的詩篇,講述過往的傳奇。
“星辰律法,凡世之序。星光亘古,信仰永生。”
這是星律教廷的信條,或許是因為聽過太多次,以至于他都已熟記于心。
赫蘭最喜歡聽人們講阿彌沙的故事,聽他是怎樣年少成名,怎樣從一個平平無奇的禦法者一步一步登上教皇之位、又是怎樣走向自我毀滅的。
千年時光,很漫長,他聽到的故事在後人的口口相傳中想必已然經曆了無數次改版,原貌如何已不可知。
他猜測,最初人族對這位屠龍派教皇應該是唾罵居多,不然最後也不會将他推上聖城弗羅伊斯的刑台。
但在這個龍禍肆虐的時代,這樣一位傳說人物的存在稱得上是信仰了,他激勵着後世之人前赴後繼踏上屠龍的征程,不死不休地凝聚起抵抗巨龍的力量。
在絕境中仍保有希望是好的,赫蘭這麼想。
屠龍終歸隻是個傳說,強大的巨龍是不死不滅的,如果阿彌沙真的存在,為什麼千年來再沒有這樣的人誕生了?
在他走神的時間裡,那隻夜嘲妖絮絮聒聒毫不停歇。
“你長得太漂亮了,多麼像那位銀龍女王啊,他會折磨你的,折磨到你哭得一塌糊塗也不停下。”
“别的龍族他玩膩了或許會丢開,但你不一樣,你是努卡羅維的替代品,永遠别想離開黑沙王庭了~”
赫蘭聽得惱了:“閉嘴。”
毫無氣勢的一句話,隻令那怪物嘶聲嬉笑起來。
“如果我說……”尖笑聲久不停歇,終于夜嘲妖緩過勁,瞪着銅鈴般的大眼:“我有辦法幫你逃跑呢?”
這話裡仿佛長出了鈎子,牢牢地勾住了小銀龍的心。
雖然疑心這怪物是在欺騙自己,他還是緩緩地朝那個方向挪動了一小段距離,謹慎開口:“什麼辦法?”
“讓我嘗嘗你的血,我就告訴你。”
“我不信你。”赫蘭冷靜地反問:“你有辦法出去,怎麼還會被關在這裡?”
夜嘲妖又笑了起來,在金屬護欄上不住地爬動着,似乎有些急不可耐,銳利指爪勾在護欄上,發出刺耳聲響。
“我們不一樣,我隻能被關在這裡,而你會被黑山召幸,有機會離開地牢,如果我告訴你,在王庭宮殿的地下……”
它說着,漸漸壓低了聲音,仿佛警惕上方的妖狼能聽懂并走漏風聲似的。
赫蘭越聽,漂亮的眼睛睜得越大,身體因為這樣的可能性而激動得微微顫栗。
逃離黑沙王庭的機會——
“怎麼樣,想要賭一把嗎?”
在那嘶啞之音的誘惑下,銀龍少年沉默須臾,壯着膽子緩緩來到護欄邊。
夜嘲妖興奮得發出古怪的嘶嘶聲,指爪摳緊了金屬護欄。
咯吱,咯吱——
赫蘭以微小的幅度顫抖着,側過臉不敢看那醜陋的面龐,将右手從栅欄間伸過去。
鋒利猙獰的黑色指爪按在白皙細弱的手腕上,剮蹭出觸目驚心的紅痕,利齒刺破肌膚,黏膩惡心的舌頭貪婪地舔食着溫熱的龍血。
仍嫌不夠,怪物還要用它的牙齒将傷口撕扯得更開,以便讓更多的血液湧入口中。
赫蘭跪在地上,右手手臂抖個不停,左手則死死地捂着嘴巴,生怕自己因疼痛而發出的嗚咽會刺激得夜嘲妖更加興奮。
不知過了多久,怪物終于餍足地離開金屬護欄邊,将赫蘭最想得到的信息都告之于他。
撕開自己的衣物将傷口包裹好後,赫蘭輕輕喘一口氣,向後靠在岩壁上,無意間一仰頭,紫羅蘭色的眼睛頓時一亮。
上空那道薄霧般的結界外,點點朦胧亮光正劃過天穹,雖然微弱,但确确實實存在着。
他知道,人族有時會對着流星許願。
先不管是不是真的——
赫蘭雙手合十,閉上雙眼虔誠地祈禱。
讓屠龍的傳說成真吧,讓阿彌沙真的存在吧。
歪着腦袋想了想,如果不做出什麼犧牲,似乎還不夠誠懇。
銀龍少年在心裡默念:讓阿彌沙真的存在,我願意付出巢穴裡的所有寶物。
雖然,那裡面隻有他自己的龍晶和撿到的一點點金銀珠寶——用一個不大的碗就可以全部裝完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