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見白。
夜貓子塞壬鬧騰了一整夜,此刻皆歪七扭八地昏睡在天鵝船上,活像一條條被晾曬的魚幹。
藍龍主君看得直歎息,揮了揮手,海浪喧嘩着聚攏而至,輕柔地将那幾隻天鵝船推到岸邊。
吩咐龍仆把她們擡回寝殿中去後,戈利汶背着手一轉身,又撞上那雙靓麗的紫羅蘭色眼眸。
他一甩尾巴,哀歎着舉雙手投降:“别盯我了,真不會教!”
“為什麼?”赫蘭執拗地問。
“主君啊,”戈利汶繞至其身後,雙手搭在銀發青年肩上,語重心長地勸導:“這要是說教就能教的,那阿彌沙不早就手把手地教您了嗎?”
畢竟你掉根頭發他都能急眼,怎麼會不希望你有能力自保呢。藍龍虛着眼暗忖道。
好像也是。年輕的主君歎了口氣,一時備受打擊。
“所以我擁有卡拉提的力量與否,其實并沒有區别?”還是和以前一樣,萬事都要依靠自己的龍仆。
“哎,那還是不一樣的嘛。”
戈利汶展開手掌,頃刻間一顆半透明的碧藍色水球就打着旋浮現于掌心之上,表層像嵌入了海浪般起伏波動不止。
寬厚的大手伸至自己面前,赫蘭不解地望他一眼,還是順着其動作擡手去接,不料一到自己手上水球就散了,嘩的一聲碎得徹底,一片清涼從指縫間往下淌去。
“自古以來,禦法者都是從自然的法力之源中汲取能量為己所用,因而他們有自成體系的學習方法,但龍族不一樣。”
戈利汶握住他的手,隻一瞬,濕漉漉的感覺煙消雲散,變得和對方一樣溫暖幹爽。赫蘭皺了皺鼻子,即刻将手抽回來。
瞅着有些不爽的小銀龍,藍龍主君嘿嘿一笑,繼續道:“我們的力量來自本體,不受外界因素制約,該怎樣控制其實是你自己說了算。”
“不受限制,那你為什麼在海裡更強?”
“我的力量可不是來自深海,”戈利汶側過身,面朝銀月灣那浪湧渺渺的出海口,眺望遠處漁船的帆影,“隻是有海洋的加持會變強,并不代表我在陸上會變弱。”
“總之放寬心吧,等到了合适的時機,你自然就知道該怎麼使用自己的力量了。”藍龍頓了頓,扭過頭看向他,“何況有阿彌沙在,一切都會好的。”
“噢。”赫蘭低低地應了一聲。
什麼時候才算是合适的時機?他覺得現在就很合适,明天也合适,後天也适合,而不是在非常遙遠的将來。他想和阿彌沙站在一起,而不是一直躲在其身後。
“别不開心嘛,小白花?”戈利汶弓着腰,腦袋湊到他跟前。
“我總不能什麼都靠阿彌沙,”聽到藍龍給自己取的别稱,赫蘭微微蹙眉,“他已經是第二次為我受傷了。”
“這次又是綠龍龍晶在發揮作用,而我這個繼承了綠龍力量的主君卻什麼都做不到。”
“怎麼會沒用呢?”戈利汶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反問。
銀發青年聞言擡眸望向他,眼底隐有期待。
“呃、起碼,”面對那樣的眼神,藍龍主君強迫着自己說出個所以然來,“起碼你好好的,吃好睡好,阿彌沙心情都美一些?”
“……”
“你别不當回事啊,他以前可不會整天溫溫和和地笑的。”
那是銀龍的專屬,無論大銀龍還是小銀龍。戈利汶禁不住腹诽。
面前的小銀龍沒打算繼續這個話題,難掩愁容地提起昨夜的談話,“戈利汶,你昨晚說聖城審判與弗羅伊斯淪陷之間相隔了十四年,而阿彌沙退位時是二十七歲。”
“昂,”藍龍點點頭,“沒錯的。”
“他失蹤了整整十四年,那豈不是已經四十一歲了?”
赫蘭越想越憂愁。
四十一歲對人族來說不年輕了,自己隻有盡快變強,才能在确保萬無一失的情況下将龍仆徹底轉化。令其與自己共享壽命,這樣阿彌沙就不會繼續老去了。
見他想得入神,戈利汶禁不住幽幽發問:“你看他像四十一歲的樣子嗎?”
“不像。”小銀龍實誠地搖搖頭。
根據他以往觀察人類的經驗,阿彌沙頂多不會超過三十。忽略鬓邊的幾縷白發,那張臉怎麼看都隻能用風華正茂來形容,像正午的太陽,或是熟釀的蜂蜜,正處于最強盛、也最具誘惑力的階段。
出于私心,他也希望将龍仆定格在現在的模樣。
“他回來的時候和十四年前毫無差别,”戈利汶搖搖頭,甩着袖子在松軟的沙灘邊徘徊,異想天開:“沒準他找到了傳說中的不老泉?”
“你說他剛受完刑,緊接着被人從城樓上推下去,就這樣人間蒸發了……會是銀龍帶走了他嗎?“赫蘭輕聲問。
“也許吧。”藍龍主君哂笑一聲,“他早該來的,阿彌沙所做的那些事,至少肯定有一部分原因是他。”
“嗯。”小銀龍低垂眼眸,有意地轉移話題,“安卡莎既然也從封印中蘇醒,為什麼從不現身呢?”
“嗐,她可注意隐藏自己了。”戈利汶說着,擡腳踢飛一枚花紋斑斓的貝殼,“你看,從前她和加迪安的實力明明是并列第一,卻低調得好像隻有金龍才是第一主君。”
“但她隻是隐藏實力,實際上比加迪安強的對麼?”
不然無法解釋,為什麼她的野心暴露後加迪安沒有正面與之抗衡,因為他自己也沒有把握,所以後面才因此着了安卡莎的道。
阿彌沙曾經擊殺三頭巨龍,面對灰龍時也隻能與其共同被封印。
“是的。她是隕星降世的第一代龍族,幾乎沒有人類龍仆,并且年歲成謎——說不定比教廷還老呢。”
赫蘭若有所思地看向藍龍,“那按照律法的啟示,既然誕生了那麼強的龍族,應該有同樣強大的星語者出現才對。”
就像與黑沙龍祖一同降生的初代星語者之一——那位叛逆的阿瓦隆公主,其後代席琳就是相當出類拔萃的禦法者,與黑死神的強大相照應,這樣才能夠達到制衡的效果。
“那不好說。”戈利汶仰起頭,兩眼發直地瞅着湛藍的天空,“若安卡莎早有野心,那麼多年來可能早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解決掉自己的引星及其後人了。”
“除了對應的引星,其他星語者也能對付她吧?阿彌沙就擊殺了三頭巨龍——他總不可能同時是所有龍的引星。”
“可以是可以,”戈利汶猶疑地停頓少頃,“但不是什麼好事。屠龍是要付出代價的,教廷的屠龍派禦法者大都命短。”
難道不是因為屠龍更加危險嗎?赫蘭思忖着,“我記得,屠龍派的兩位大主教都很高壽。”
“你是說艾麗塔和厄爾大主教吧?”戈利汶了然地晃了晃尾巴,“他們其實和席琳一樣,是半道轉換派别,不過兩人轉變時都年過半百了,而席琳要更早,她還是灰袍主教時曾前往鷹崖城傳教,回來就主張屠龍了。”
“大多數屠龍者,要麼死在龍族手上,要麼死于各種天災人禍,像被詛咒了一般,就沒有活得長久的。”他補充道。
“為什麼會這樣?”赫蘭的視線追随着緩慢踱步的藍龍主君。
“因為這亵渎了律法。”戈利汶轉身瞥向他,在掌心上方變幻出一場微小絢麗的流星雨,“龍族是隕星降世而生,屬于星辰律法的一部分,星語者從律法中汲取力量,卻轉而屠殺作為星辰化身的龍,遭受反噬是難免的。”
“那阿彌沙……”赫蘭惶然噤聲,銀白羽睫不安地顫動着。
阿彌沙也會受到反噬嗎?
戈利汶知曉他的未盡之語,淺金色眼瞳黯淡些許,語氣無可奈何:“他被曾經的好友施下惡咒,在聖城受了三日光刑,故鄉鷹崖城也被卡拉提摧毀,誰知道這是不是律法的懲罰呢?”
“既然屠龍必遭反噬,那屠龍派怎麼能堅定他們的信仰是對的呢?”赫蘭迷惘不已,一時也不知道怎樣去理解自己的龍仆。
他知道,星語者兩派的根本分歧在于對律法的解讀。導引派認為龍是律法降下的啟示,主張馴化并以龍晶牽制它們;屠龍派則認為龍是律法的謬誤,隻有屠龍才能修正律法、維護秩序。
如果律法僅因自身的謬誤被修正便要降下懲罰,這樣的信仰還有必要堅守嗎?
“也不一定啦,”藍龍主君勉強一笑,“據說,引星屠龍就不會受到反噬。初代龍族與其對應的星語者、甚至是他們的後代之間,都有一層神秘的聯系。”
“那阿彌沙是誰的引星呢?”
“這個嘛——”戈利汶摸着下巴沉吟道,眼珠子徐徐轉着,“他應該不是初代星語者。按照時間推算,他出生那年并沒有隕星現世。”
赫蘭認同地點點頭,“阿彌沙說過,在教廷建立前,星語者曾與鷹崖城聯合馴馭海龍,其血脈在那時就融入風吟家族了。”
“那、阿彌沙這支星語者的血脈比教廷還老啊。”戈利汶啧啧稱奇,“那些鳥人馴馭了我的先祖之後基本就避世不出了,怎麼阿彌沙竟然能被帶出去,還從小在弗羅伊斯長大?”
“或許他們并不是真的與世隔絕,否則怎麼會與七王國聯姻呢?”
“噗——”藍龍被逗樂了,指尖點了點小銀龍的額頭,“你從哪聽來的野史?”
赫蘭不解地蹙起眉,拍開對方的爪子,“阿彌沙是融血者。不是說隻有北方七國的王室才會出現的麼?”
“啊?……誰告訴你的?”戈利汶眼睛瞪了又瞪,内裡盈滿深切的不可置信,踉跄着撲到銀龍跟前,“他說他自己是??”
見鬼的阿彌沙居然藏得這麼深!
“是塞缪爾,”赫蘭後退半步,如實回答:“他說阿彌沙的血讓阿戈雷德感應到了融血者的氣息。”
“就、就是那個橘紅色頭發的龍仆??”
“不是,銀發的那個。”
“這不可能吧,這,”戈利汶百思不得其解地撓了撓頭,轉過身挪動兩步,又回過身攤開雙手,“他怎麼可能是七國王族的後代?鷹崖城都幾百年沒接納過——”
藍龍主君猛然怔住,神情呆滞,下巴都差點驚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