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吧……”他拖着大尾巴在沙地上短距離地徘徊着,喃喃自語,“時間對得上,模樣也……”
“你在說什麼?戈利汶?”赫蘭繞到藍龍面前,堵住他茫茫然沒有方向的跋涉。
淺金色眼瞳的視線錨點落在自己臉上。
“有可能,我是說可能,”戈利汶深吸一口氣,雙手摁在他的肩上,“你覺得會不會、阿彌沙是席琳的兒子?”
“啊?”
赫蘭原本紛亂的思緒被這一句話直截了當地擊碎了。
“等等,讓我捋捋。”藍龍主君松開手,開始繞着他兜圈,鱗尾像撥浪的槳一樣攪動着柔軟的細沙。
“席琳年輕時去鷹崖城傳教,回來已經轉變為屠龍派了,後來還被教廷監禁了一段時間。如果那時她已經懷孕,那很有可能阿彌沙一出生就被導引派的人抱走了——作為對他母親的懲罰。”
“這就能解釋,為什麼鷹崖城的後代會在弗羅伊斯長大。”赫蘭定在原地,如夢初醒。
還有吉恩主教如此看不慣阿彌沙的緣由。所有知情的導引派禦法者想必都将他視作背叛者的兒子。
“而且,那些與黑死神德克索一同降世的星語者中,有一位正是阿瓦隆的公主,她是席琳的曾曾祖母。席琳身上流着七國王室的血,阿彌沙繼承她的血脈,成為融血者也就說得通了。”
戈利汶一口氣說完,整隻龍都有些魂不守舍。
“最後也是他擊殺了黑死神,等同于替先祖完成了作為引星的使命。”赫蘭喃喃道。
“阿彌沙他知道嗎?”藍龍主君不确定地問。
他知道的。赫蘭回想起在潮洇王庭白石長廊上的那次談話,默默歎了口氣,目光落在遙遠的天邊。
“唉,你有在聽我說話嗎,小白花?赫蘭?……”藍龍的聲音逐漸隐去。
他入神地凝視遠天冉冉升起的那輪金日,永不停息的海潮聲中,噴薄欲出的光輝閃爍一瞬,籠罩上一層金屬光澤,在眼前無限地放大。
赫蘭有些頭暈,閉上眼再次睜開,潮湧之聲并未消逝,周遭的場景卻天翻地覆。
他茫然轉身四顧,發現自己正身處一間布置簡陋的房屋中。
燃燒着柴火的壁爐為這陰暗的小房子提供了唯一的光源,成排的書架占據了整整一面牆的位置,腳下深灰色的地闆因為落了一層灰而略顯蒼白。
這裡最吸引他的,是杵在自己跟前的一面落地鏡——雕刻了繁複花紋的淺金色框架,金屬鏡框上還鑲嵌着三顆呈卵狀紡錘形的深藍色晶石。
這是他在阿戈雷德的寝殿中見到的那面鏡子。
此刻它被擱在這無人問津的角落,牆角結的陳舊蛛網無力地向下耷着,就快要滴至其身上。
鏡中火光連天,熊熊烈焰與滾滾黑煙遮蔽了視線,龍嘯如雷鳴般此起彼伏,撕心裂肺的慘叫化作一把把尖刀,刺破了安甯柔和的海潮聲。哪怕視線無法抵達,也能猜測到這該是怎樣的一場災難。
“該死。”
赫蘭被自身後蓦然響起的聲音吓了一跳,轉身便與一雙金色的眼瞳四目相對。
是他的龍仆。銀龍主君松一口氣,旋即意識到,對方應該是越過自己同樣在注視那面鏡子。
眼前的阿彌沙十四五歲模樣,身高與自己基本齊平,沒有穿慣常的禦法者制服,粗布衫上甚至還有補丁,臉也像被濃煙熏過一樣灰撲撲的。
你做什麼去了變成這個樣子?赫蘭很想問。
在龍仆後方,右臉覆着一塊猙獰疤痕的女人徐緩走近,身姿挺拔,步履微跛。
她将一塊濕手帕遞給鏡子前全神貫注的青年,“擦一擦。”
“謝謝。”阿彌沙雙手接過,在臉上亂抹一通。
赫蘭歎一口氣,抑制住取過手帕替龍仆把臉再擦一遍的沖動。
席琳輕笑出聲,“下次再幹這種事,記得在河邊洗幹淨臉再回來。”
什麼事?赫蘭扭頭望向自己的龍仆。
阿彌沙抿着唇,神情猶豫,末了還是問:“為什麼要幫我?”
“你這麼做肯定有自己的理由。”女人相當平和地開口,輕輕擡手,鏡子又變回平常的模樣,令人不安的聲音和畫面蕩然無存。
“挖龍蛋的風險不低,有可能被徘徊在附近的雄龍和雌龍發現,更嚴重的話,被你的導師知道了——你應該是導引派的學徒吧?看着很面生。”
“是的。”阿彌沙撇開視線,難得有些局促,“我不像您。沒什麼重要的理由,隻是想把它們賣給走商賺錢。”
“來換套新衣服?”席琳平靜地注視着他。
“不,”黑發青年搖搖頭,“我要離開這裡,去找我的家人。”
赫蘭眨眨眼,心中了然。他知道現在是哪個時間點了。
“初代星語者的身份受到嚴格保密,隻有教皇和銀袍大主教才能查看。”席琳提醒道,“你想要尋親,無異于大海撈針。”
“我知道他們在哪。”年輕的龍仆滿臉倔強,頰邊還有兩抹灰痕,“我會找到的。”
“好,”女人淺淺一笑,連面上的疤痕似乎都顯得沒那麼可怕了,“那就祝你得償所願。”
“謝謝您。”龍仆後退一步,似乎準備離開了。
“對了,”席琳大主教忽而回過身,望向一臉疑惑的黑發青年,“突然想起來,我可以教你怎樣用龍蛋煉化龍晶,這個來錢快。”
出乎意料的話語令阿彌沙目瞪口呆,眼皮一顫,“……好。”
赫蘭還未回過神來,兩人的身影便逐漸變得模糊,視野中僅餘那抹躍動的火光,搖曳着一分為二,而後與一雙淺金色眼眸互相重合。
“睜眼了睜眼了!!”
藍龍的臉驟然在眼前放大,赫蘭一驚,條件反射地将他推開,迅速從床上起身,然後就發現寝殿内跪了一地的醫官和龍仆,此刻皆擡頭望向自己,面上喜不自勝。
“怎麼了?”他茫然開口。
“主君,”老醫官爬起來沖到床邊,手都哆嗦得不成樣子,“您被帶回來時便昏迷不醒,連綠龍龍晶都——”
戈利汶一把将老龍搡開,似是驚魂未定地瞅着他,“被你吓死了!好端端的怎麼會暈倒?昨晚太累了??還好阿彌沙不在,不然看到你這個樣子,沒準就要出龍命了!”
老醫官被這麼一推,順溜地重新跪回地面,聞言腦袋垂得更低,黑灰龍角上成串的銀鈴驚慌亂響,“屬下無能,未能究明病症,還請主君恕罪!”
“好了,”反應過來後赫蘭挺直身子,打起精神以消除他們的憂慮,“我沒事。都退下吧。”
眼瞧仆從盡數退下了,坐在床邊的藍龍主君這才繼續開口:“到底怎麼了?你可别是得了什麼病還故意瞞着阿彌沙,我是不會幫你騙他的,你死了這條心吧!”
“……”
赫蘭佩服于戈利汶的想象力,緩緩搖頭,“真的沒事,我隻是做了個夢。”
“做夢?”戈利汶難以置信地重複道,“你怎麼能不分時間場合就做夢?我被你吓死了!”
目光無意間掠過外邊,赫蘭不免詫愕,“已經晚上了?”在夢中時隻覺得過了非常短的時間。
“你說呢?”戈利汶沒好氣地瞥他一眼,還在不住地碎碎念,“你專程跑來潮洇就是為了給我個大驚吓的吧?要是……”
“這麼晚,阿彌沙為什麼還沒回來。”銀龍主君喃喃自語。
吱呀——
寝殿的大門适時被輕聲開啟,他循聲擡眼望去,滿心期待是自己的龍仆。
戈利汶瞧見他這副望眼欲穿的模樣,沒忍住又賤兮兮地笑了,“嚯嚯,失望了吧?”
赫蘭微微失落。探進腦袋來的确實是自己的龍仆,但不是阿彌沙。
“何事?”
“主君,”龍仆溫聲回應,“王後回來了。他請您過去。”
“好。”他即答道,全然忘了主君該有的儀态,迅速翻身下床走向門外。
“唉,”戈利汶悠悠歎了一聲,懶洋洋地起身晃着尾巴跟上去,“就讓我這個護花使者一護到底吧,正好也有事要跟他商量。”
赫蘭腳步一頓,詢問候在寝殿門外的龍仆:“阿彌沙在哪?”
“主君,王後在浴池裡。”龍仆俯首作答。
“哦。”銀龍主君不動聲色地燒紅了耳廓,鱗光閃閃的尾尖稍稍擡起,扭頭看向藍龍,“戈利汶,你不用去了。”
“有事明天再來吧。”他微微一笑,面容明媚動人。
“……”
最後戈利汶扒拉着寝殿的門,忿忿不平地朝那銀白色的背影幹嚎,“……我真傻,我真傻!早該知道你和他一個樣,見色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