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住下唇,被灰霧逼至盡頭時絕望地搖着頭。
“何況他還僭越地殺死了古倫達,加迪安,卡拉提。”那聲音極輕地停頓一刹,霧氣凝成的指尖劃過他的臉龐,“弑神的代價,凡人是無法承受的。”
他想到那日阿彌沙的回答。他說,是的,主君,凡人皆有一死,我也不能幸免。
願意被自己轉化是真的,可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也是真的。浮空石砌成的風神殿,十二具魔鑄的鷹王骨,如無意外風暴陣能夠庇護千流王庭上千年甚至更久,阿彌沙是在給他謀劃退路。
畢生好像還未有過如此歇斯底裡的時刻,他摟緊了阿彌沙哀求他不要真的走到那一步,不要就此離開自己。
但阿彌沙卻隻是平靜地看着他,重複着為他揩去淚水的動作,眉眼間或許是有不忍的,但那不足以讓他為自己停留。
是什麼改變了你?赫蘭抑制不住地這麼想,曾經作為禦法者學徒的阿彌沙還沒有如此決絕的念頭,那時他隻是一心想回到千裡之外的鷹崖城,回到他素未謀面的故鄉。是什麼改變了他的阿彌沙?
對了,席琳大主教。他想到那個半張臉毀容、跛着腳卻仍然昂首挺胸走在屠龍派隊伍最前端的女人。她的死想必對阿彌沙影響頗深,他有一個那麼堅毅慈悲的導師兼生身母親,如今活成她的模樣也在常理之中。
“何必為他悲傷呢?”灰龍的聲音輕飄飄地在他耳畔遊移,“他甚至不願意為你停留。阿彌沙明知道你最害怕什麼,卻還是要抛下你。”
“終究非我族類,比起愛你,他更愛他的同族。”
“不是這樣的,”赫蘭徒勞地捂住耳朵,惘然注視着自己被灰霧撩動的發絲,“是你設計害死了加迪安,又煽動人族内戰,讓七王國的遠征軍覆滅了聖城。”
“導緻的龍禍是你,是你造成了這一切。”
霧氣被他揮散後又再次聚攏,像蛇一樣纏繞在他頸間,冰冷的觸感刺痛着肌膚。
“阿彌沙繼位後大肆屠殺龍族,我為了同胞才對付他,何罪之有?”
赫蘭呼吸微滞,一時無以回應。
“别忘了,你也是龍族的一份子。”
“在霓琉斯湖畔的那夜,”安卡莎微妙地笑了笑,溫聲細語道:“你被吓壞了吧?”
他移開視線,并不理會灰龍主君。
“我那時元氣大傷,還不能很好控制那具軀殼,或許下手的力道重了些。”她自顧自地解釋着,“但你要知道,我是永遠不會傷害你的。”
“你不是很想知道真相麼,那就讓我來告訴你——”
銀發青年稍微擡起頭,眸中的警覺提防不輸先前。
“……在羅塞瑞爾之外,星辰律法的另一個名字叫做神庭。”
她以極盡柔和的嗓音娓娓道來,以便這一切能被他所接受,“它三千年一更疊,在第三個千年的尾聲,大浩劫如期而至摧毀神庭,諸神随之隕落至羅塞瑞爾,承受層層禁锢,隻有獲得足夠的信仰力才能恢複力量。”
“凡人皆有一死,而我們生而為神,哪怕暫時被困在這凡俗之地,也不會與凡人的生命有太多的交集。他隻是從你眼前劃過的一粒微塵。”
赫蘭依然一動不動地蜷縮着,但微不可見地蹙起了眉。
“你隻是受了太多苦,所以對他給予的一點愛憐如此難以割舍。”
繞在頸間的冷霧徐緩遊移,好像變成了一隻正在輕撫他的手,“等你得到了無上的權力和力量,成為萬人仰望的時光主宰,你就知道自己曾經執着的東西到底有多渺小了。”
他看着那幾乎攀附上自己眼球的灰霧,聲音冷淡:“從前你也是這麼蠱惑卡拉提的麼?”
安卡莎笑了,“我會讓你相信的。”
“為什麼是我?”
“因為這世上隻有你我是同類。”
赫蘭疲倦地合眼。這太荒謬了,他有一千個理由來反駁灰龍,但實在不想與她多費口舌。
“曾經統禦南方海域的海皇阿爾泰娅也發現了真相,她是潮洇王庭的第三代龍祖,你清楚她的下場的。赫蘭,我們隻有聯合起來,才不會步她的後塵——”
“這根本就是錯的!”他側過頭避開愈靠愈近的灰霧,“她馴馭海妖,令它們為自己迷惑出海的人族,這害死了多少人?”
“應該像金龍主君那樣,真正地與人為善,阿瓦隆的人民才會深深愛戴着他,”想到地牢中的奉光使者,赫蘭垂下眼眸,語氣平緩些許:“哪怕過了一千年,也不放棄為他複仇。”
安卡莎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似的輕笑出聲,“加迪安?别忘了,他的能力是賜福。”
“同樣擁有這種令人心向往之的能力的,還有卡拉提——了解過他與石心族人的故事就會知道,當初若不是教廷強制幹預,恐怕他都無法安然長成。人族從來不是什麼善類,憑什麼我們一定要以良善的方式去獲取他們的信奉呢?”
“如果你偏要訴諸暴力與陰謀,”他搖搖頭,“那就别怪他們想要屠龍。”
“……你為什麼不看看我的過去呢?”灰龍輕聲引誘着,微涼的霧氣在他額間點了點,“來吧,阿彌沙無法向你坦誠,我卻不同。”
赫蘭眨了下眼,面前的景象開始發生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