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破曉,層雲籠罩下的弗羅伊斯尚未蘇醒,聖城頂層平台、長階甚至是高處的塔樓上都已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人,像陰雲墜落了下來。
他們為親睹堕落的星律教皇受刑而來。
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長階盡頭,所有人都自動向兩邊退開,為他讓出一條路。
導引派和屠龍派的十二位銀袍大主教分别站在人群兩側,依舊是從前那般勢同水火的模樣,但望着走向刑台之人的眼神卻罕見地達成了一緻。
殺害金龍主君的元兇!
席琳大主教如何待你?她死于龍禍,你卻與銀龍苟合!
敗類!不知廉恥!
為一己私欲扭曲律法,你不配做教皇!
阿彌沙,你該被流放去地獄!
将他從屠龍派除名!
畢竟是曾經的教皇,弗羅伊斯最聲名赫奕的星語者,數次終結龍禍的功績不假,圍觀的學徒、低階乃至高階禦法者有不少都保持緘默。
而站在人群最前端的灰袍主教與其他教衆則聲張勢厲地怒斥他們眼中的異端,甚至于向其投擲石塊。
他再次感受到那令人窒息的惡意,在漫天聲讨中哀傷地注視着千年前的愛人。
阿彌沙對那些辱罵之聲并無反應,被石塊砸中也隻是稍微停頓,然後繼續平靜地走向高處的刑台。
在沉重鐐铐的束縛下,他走得不算快,阿彌沙還是第一次以如此狼狽的模樣出現在自己面前。
他眼下烏青,漆黑發絲淩亂不堪,嘴角帶有傷,身上穿的是最普通的禦法者制服,連那繡有教廷十六字信條的腰帶都不配使用。
赫蘭咬緊嘴唇,不知覺舌尖嘗到腥甜,垂在身側的手微顫不止。
他知道聖城審判的全過程是怎樣的,戈利汶曾經告知過他,但親眼目睹卻是迥然不同的感受。這場對阿彌沙的審判,現在也成了對他的審判。
刑台邊伫立着從七王國遠道而來五位龍族主君,除了輕紗蒙面的安卡莎依舊瞧不出情緒,其他幾位是肉眼可見的神色各異。
紅龍奈爾法垂眸靜立,站成了一尊無悲無喜的雕塑,她的妹妹則對阿彌沙怒目而視,眸中野火滔天,似乎恨不能将其千刀萬剮。
綠龍主君陰恻恻地笑着,倚在石柱上對戈利汶低語着什麼,而藍龍全然無心回應,淺金色眼瞳中是深切的不安與恐懼。
這條路不長不短,終究走到了盡頭。
行刑者笑着示意:“請吧,大人。”
赫蘭呼吸一滞。
話音剛落,幾個高階禦法者裝束的人即刻圍上去,有人狠狠踢中阿彌沙膝彎,粗暴地迫使他跪倒在地。
阿彌沙很快就挺直了腰身,但未來得及站起,緊接着就被禦法者們牢牢按住,他們開始剝去他的衣物,又默念咒語為手铐和腳鐐附魔。
“放開、放開他……”他發出呓語般的哀咽,指甲深深掐進手心,罔顧這一切僅是畫卷中的幻象,不管不顧地護在阿彌沙身邊想阻止他們。
“教皇大人!”
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女學徒奮力從人群中擠出,撲通一下跪在地上,聲淚俱下地高聲求情,“你們一定是弄錯了,阿彌沙大人不會做出那種事的!”
另一個年紀小些的男孩也跪在她身邊,臉色漲得通紅,帶着泣音為阿彌沙辯護:“村莊被龍禍摧毀了,是他救了我和姐姐,又送我們來弗羅伊斯。他不會為了銀龍背叛人族的!你們相信他呀……”
又有一位高階禦法者站出來,面露不忍地開口:“陛下,梅德湖的流民也是阿彌沙大人救下的,若他真的與龍族勾結,根本沒必要多此一舉。”
艾德溫教皇現身于頂層,遠遠眺望着刑台處的場面,神情冷峻,不為所動。
縱使接二連三地有人挺身而出為阿彌沙求情,那樣的聲音也還是太微弱了,很快便被人群激烈的怒吼叫罵所淹沒。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附魔的鎖鍊緊緊束縛住阿彌沙的手腕,他被懸空吊在金屬刑架上,在聖城的最高處,于起伏不息的唾罵聲中默然等待接下來的三日光刑。
赫蘭寸步不離地守在刑架旁,眼眶泛紅魂不守舍,搖着頭輕聲呢喃。
你們不能這樣對他。
他救了那麼多人,不該是這樣的下場。
時間無聲流逝,已經過了日出的時刻,鋪天的陰霾卻久久不散,像一個無縫的蛋殼,沒漏出一寸光芒。
赫蘭擡起頭,有些遲緩地注意到,戈利汶背在身後的手正抖個不停。這是他未曾向自己透露過的細節。
直至有所覺察的綠龍主君搡了他一把作為警告,教皇也朝他們所在的方向投來目光,彌漫于天穹的積雨雲這才消退。
戈利汶垂頭喪氣,雙手無力地耷拉着。一旁的伊弗瑞拉與卡拉提眼中則閃爍着殘忍而興奮的光芒。
此刻阿彌沙身上隻有一層聊勝于無的素色紗衣,還是被押上刑架前一位灰袍主教不管不顧為他披上的。
因為輕薄得遮擋不住任何日光,僅能保有受刑者所剩無幾的尊嚴,最終被教皇默許了。
初晨的清輝還很柔和,透過微弱的流雲傾洩而下,在所有圍觀者面前,耀眼金紋霍然浮現于阿彌沙的每一寸肌膚,灼燒得他無可抑制地向後仰起脖頸,反手攥緊了鍊條,用力到青筋暴起,像一場自燃。
多年摯友親手以黑龍龍晶施下惡咒,庇護過的人帶着惡意與快感圍觀受刑……這些不應該降臨在在阿彌沙身上,無論如何都不應該。
這不正确,也不公平。
難以言喻的苦澀感揪緊了他,催得他眼睛發酸,心髒也一陣一陣地絞痛着,他知道那是怎樣令人難以忍受的灼燒感,他觸碰過,在時停之地,在鷹崖城,在潮洇……
後來那不祥的金色紋路一旦出現,哪怕隻有短短一刹,他都緊張得無以複加,他們怎麼能夠,怎麼有資格用這個來懲罰阿彌沙。
刑架上的人僅在金紋剛出現的時候有過稍顯得不那麼平靜的反應,然後就不再動作了,而是低垂着頭顱默默忍受。
“為什麼……阿彌沙,”他一開口就泣不成聲,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站立不穩地跪在刑架旁,膝行着朝阿彌沙靠近,“為什麼不逃,為什麼留下來任他們審判……你到底在想什麼?混蛋。”
你本可以選擇離開的,誰有能力奈何得了你?不會有人的,你既然知道安卡莎圖謀不軌,知道戈利汶屈于灰龍的權勢,為什麼還要留下?
他想不明白,阿彌沙也從不告訴他,或許終其一生他都無法得知了。他們之間總是這樣。
到日中時,受刑之人在忍耐中咬破了嘴唇,血液從唇邊滑落沒多久就幹涸成黑褐色的痕迹,如此反反複複。和他的眼淚一樣。
若不是阿彌沙的胸腔還在微弱起伏着,他幾乎也要覺得那是一具永無回應的死屍。
連原先雲集的觀者也因日光過于猛烈而紛然退散,他們足夠冷漠,甚至幸災樂禍地以獵奇的眼光來看待這場沒有煙塵的火刑。
哪怕阿彌沙數次終結了令教廷上下都束手無策的龍禍,有史以來第一位屠龍教皇的名号,對那占教廷多數的導引派來說,依然是不可容忍的失敗象征,是眼中釘肉中刺。
這場審判隻針對阿彌沙個人,卻足以摧毀屠龍派這些年逐步建立起來的威信。
而對于屠龍派,一位愛上龍族的領袖,其存在無疑是對他們信仰的踐踏,是無法洗脫的污點。
縱然阿彌沙多年來一直扶持屠龍派,使其壯大到能與導引派分庭抗禮,也無法逃脫被除名、被審判的結局。
或許每個人的惡念僅有一絲一縷,可當它們全部彙集起來,就足以埋葬一條鮮活的生命,足以促成太多的惡事了。此時個體已經不成個體,他們仿佛擁有了神的權力,可以審判衆生,生殺予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