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李炳帶路,可他隻敢躲在縣太爺身後,聽聞這大人們都是文曲星轉世,官袍都有邪鬼不侵的好處,他個丈八男兒恨不得立時變成個褡裢挂在那縣太爺的身上,隻露出個手指頭充作指南針在外指明方向便是了。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桑之落矣,其黃而隕……”歌聲斷斷續續傳來,李炳直接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媽呀!”一聲,恨不得直接鑽進縣太爺的懷中。
縣太爺試圖将他從自己身上扒拉下來,反複扒拉無果,隻得先辦正事,冷聲道,“便就是這裡?”
李炳将腦袋紮在縣太爺懷裡瘋狂點頭。
縣太爺白了他一眼,轉而加快腳步,直直走到那牢門口,見那女囚果然如李炳所述,對月而歌,半夜梳頭,歌聲凄婉,頭……兩個頭?!
縣太爺右眼皮一跳,但見那女子背對梳頭未動,而脖頸側邊竟然又冒出一張白慘慘的臉正在朝他笑。
不聲不響,卻又震耳欲聾。
不聲不響的是那女囚,震耳欲聾的是……縣太爺将趴在自己耳朵邊慘叫連連的李炳一把甩開,自己竟然就這麼提玉帶拿鑰匙,然後“嘩啦”一聲扯開鎖鍊,踹門而入。
“縣太爺!”李炳驚叫着,卻已然來不及,縣太爺一把捉住那女囚的手腕,“呔!哪裡藏!”
原本面朝窗口的小婦人轉過臉來,縣太爺手上微一用力,将那女子連人帶铐一把拎起,女囚驚慌之中來不及縮回那第二張臉,縣太爺騰出另一隻手抖落出來個火折子,火光一亮,女囚手中的第二張臉也跟着亮了,李炳連滾帶爬地湊近一看,呼——原來是面鏡子。
那小婦人對鏡梳頭,站在牢門口側面看去,可不就是一個頭并另一張臉麼!嗐!李炳心裡默默啐了自己一口,一怪這天黑看不清,二怪我老李眼不行,三怪那婦人多作怪,幸好有縣太爺來斷分明!
說是鏡子,正常的銅鏡都是有邊緣框架,這鏡子竟然是一面精巧的玉石鏡,磨得平整光潔,正面映人清晰,反面似是刻着什麼字樣,隻可惜這隻是一角碎片,并不完整,縣太爺秉着油燈端詳了大半夜也看不出到底是個什麼字,隻得先将這證物收了,再做打算。
縣太爺多思失眠那是他能者多勞,李炳這一夜倒是睡得格外舒坦,心想這文曲星下凡果然是捉鬼打鬼一流的能手,縣太爺膽大心細,不該是文狀元,該去考武狀元哩!這麼想着,不由得入夢,夢中竟然又見到那糊塗道人,糊塗道人氣急敗壞地指着他道,“大相公!你真惹了禍端了!那鏡子有靈,你竟然讓它被鎮壓,它改日脫身必會來找你!”
糊塗道人夢中一吼,李炳又醒了,心想,憑那鏡子再大的本事,能大過縣太爺去?輾轉之間,又想起,是了,那鏡子不敢報複縣太爺,未必不敢報複我,人都是欺軟怕硬,何況鏡乎?思及此處,天剛蒙蒙亮便又匆匆忙忙套了衣服趕去縣衙。
縣衙大堂沒人,後院燈火未滅,有丫鬟仆從見了他都稱一聲李頭兒,李炳讓書童引路,到了縣太爺的書房門口兒,躊躇道,“太爺您别怪我事兒多,實在是這事兒邪門兒的緊。”
書房内傳來一聲“進”,聽聲音便可知,這縣太爺一宿沒睡。李炳推門而入,見縣太爺肩上披一件外袍,正在紙上寫寫畫畫,那書案之上筆墨紙硯俱全,偏偏不見那鏡子,再打眼一看,那硯台下壓的可不就是昨夜繳獲的鏡子碎片?
李炳倒吸了一口冷氣,連忙走上前去将那方硯台挪開,嘴裡還不住念叨着,“勿怪勿怪,大仙勿怪!”
“說什麼呢?”縣太爺不悅。
李炳讪讪道,“不知大老爺想如何處置那小婦人?”
縣太爺看到李炳手下的動作,硯台挪開,露出不大不小的鏡子碎片,若有所思,“這婦人所犯何案,因何下獄,入檢搜身之時竟沒人在意這鏡子?你們都是幹什麼吃的!”
李炳一聽,連忙跪下,“大老爺恕罪!您是新到任,這小婦人乃是前任大老爺斷的案,入的獄。前因後果乃是加婆告媳婦,謀害親夫!”
“她婆婆說什麼是什麼,你們就信了?”縣太爺問。
“自然是有一番調查的,”李炳拱拱手仍舊跪在地上回話,“那婦人本家姓程,名喚聆玉,其父早年間曾中過舉,隻是未入官場,自己在家開了一房私塾。夫家田樵,是黃灣鎮有名的商戶,據說少時也曾入過程家私塾,與那聆玉小姐竟有同窗之誼。”
“如此說來,竟是一段梁祝佳話。”縣太爺感歎一番,随後道,“既然那程氏知書識禮,與夫家更有青梅竹馬的情分,如何還能做出殺夫之事呢?”
李炳答道,“其實這樁案子,算是一樁懸案。小的隻記得,那一日田樵之母也就是程氏家婆鄒氏天不亮便來敲冤鼓,說是程氏謀害親夫該殺。前任大老爺尚在睡夢之中便被吵醒匆忙升堂,待各班子林立齊整看去,那程氏被鄒氏用繩子套着,如牲口一般拖拽而來。緊随其後的是兩名男丁架着擔架,上面橫躺着一具男屍,胸口中刀,死不瞑目,便是那田樵。”
“田樵是男人,那程氏是女子,昨夜我奪她鏡子她都争不過我,如何能殺夫呢?還是舉刀殺夫,此事看來不真。”縣太爺默默道。
李炳點點頭,像是頗為認同,繼續道,“不瞞大老爺,小的對此也曾有疑慮,是以明察暗訪了這戶人家的鄰裡,結果……”他看看縣太爺,歎了一口氣,“那些鄰裡說,未曾見過程氏殺夫,要說論起來,這田樵殺妻倒是極有可能!”
“怎麼說?”縣太爺問。
“唉,”李炳搖搖頭,“那田樵與程聆玉是自小的情誼不假,但婚後卻不似從前,一年又一年過來,漸漸的便有了些嫌隙,”說到這裡,他看看縣太爺,“您不覺得,這二人結婚也有個把年頭了,卻未有子嗣,十分蹊跷麼?”
“總不會是這程氏命中無子吧,但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這田樵商戶做得那麼大,家财也有,想必納妾不是難事。”縣太爺說。
“小的聽聞,初初還好,二人之間頗多體諒,後面龃龉漸生,有鄰裡說時常看見那程氏臉上帶傷去道觀求簽,有時是額頭腫成一塊,有時是兩個烏眼青。”李炳說着用手比劃,縣太爺恍然大悟,“怪道她唱的歌謠是‘氓’,原來是唱這田樵負心薄幸。唔,這麼說來,被虐待久了,奮起反擊也是有的。”
李炳點點頭道,“是以前任大老爺便給程氏定了個失手殺夫的罪名,雖不是故意,但畢竟是緻死,收監半年再斬便是了。”
縣太爺陷入沉思,李炳見他半天不回話,自己跪得久了膝蓋發酸,拱拱手又道,“大老爺您要是沒别的事,小的就先走了。”
見縣太爺不回話,李炳便自顧自起身将要離去,剛剛走到門邊,隻聽得身後一聲,“程氏常去的那家道觀,你随我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