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空氣清新,火紅朝霞從天際層層疊疊鋪開。
楊桉站在劉女士身後,“一個雞蛋,一個花卷,夠嗎?”,劉女士接過裝着饅頭的袋子,頭也不回問楊桉。
“夠了。”楊桉伸着頭,匆匆看過擺滿早餐的小桌台,包子、饅頭、玉米、鹵蛋、白蛋……比學校裡的種類多,但三兩下就被擠出人群。
站在人織如流的醫院門口,馬路上的車走走停停,頭頂藍花楹在7月中下旬早已開敗,淺綠色的碎狀二回羽狀複葉對生,在晨風中搖曳。
耳邊是各種混音,精确捕捉到劉女士的音調,不似平常和人聊天的咋呼勁,帶了早晨睡醒時的慵懶。
“老闆,麻煩你幫我換一個鹵蛋,小孩喜歡吃鹵蛋。”
……
“欸,好嘞,謝謝啊!”
……
太陽的晨光從樹頂向下侵蝕占領,一層薄霧下瀉,朦朦胧胧光線逐漸籠罩在人們身上。
楊桉接過媽媽遞來的鹵蛋和花卷,餘溫還很燙,拿在自己手裡剛好暖着有些冰涼的手。
“人好多啊”,楊桉頭也不擡的剝着雞蛋,餘光瞟着劉女士得腳後跟,鞋子昨晚刷洗過,看起來很幹淨,“老媽,你要不要吃……”
“不要!”劉女士快速咽了口饅頭,喘着粗氣回複,“走快點,趕緊吃,先去挂号。”
楊桉看着門口的醫生介紹牌上一段簡潔的字:
顧笙然 耳鼻喉科副主任、耳鼻喉科主任醫師
碩士
畢業于XXXX大學本碩連讀,從事耳鼻喉專業臨床工作20餘年。
擅長糖尿病相關性耳鳴、耳聾、暈眩、感音神經性耳聾、鼻、鼻窦炎、咽喉炎、扁桃體炎、外耳道炎、中耳炎、鼾症、頭頸部腫瘤、兒童聽力障礙。
顧醫生的臉贻笑大方的展示在最上面,柔和近人,短發齊肩,發尾微卷。
“第幾天了?一直都是耳鳴是嗎?是不是和你捂着右耳的聲音不一樣?”顧醫生看着挂号單,緩緩開口。
“是的,今天是6天了。”楊桉雙手手掌摸着膝蓋,她暗歎自己都還什麼都沒說,顧醫生就開宗明義,又想起簡介上的‘20餘年’。
顧醫生笑着擡頭:“幸好,這樣,你們先去做具體一點的檢查。我看聽力損失情況再看詳細的治療方法。”
那張柔和的臉從門口簡介疊到了現實,應該比媽媽大,可是顯年輕,端莊而娴靜的美。
打開電腦開着檢查的單子,看着楊桉媽媽,耐心又詳盡告知:“是媽媽嗎?是這樣的,無論她的檢查結果如何,楊桉肯定是要住院的。我先給你們開住院證,你們現在就去辦。現在快10點了,給你們預約下午兩點的電耳鏡檢查和聽力計檢測,檢測在這層樓的4樓,會很安靜有些難找,到時候你們先問一下巡診台怎麼走。現在去住院部的一樓大廳繳費,不是剛剛的挂号大廳,下樓一直直走,到盡頭通向的那棟最高的建築。然後中午有時間把你和楊桉的身份證複印一份下午給我。你們辦好住院後,吃飯時可以買住院需要的東西了。盡量在中午去,下午我擔心你們會很忙。”
楊桉和劉女士一聽,住院?這麼快,檢查都沒出來。頓時心開始慌起來了。
而且楊桉看起來和正常人别無二緻。
“這麼快就确診了嗎?”
“嗯,她這樣的病人我們都是當成急診處理的。”
“急診?”
劉女士複雜難明的看向楊桉。
病人一進到醫院就如同待宰的羔羊,被生生按在砧闆上,無論生理和心理都是等待煎熬的前餐準備,這時候醫生的話就已經成了天書,既是希望也如同惡魔宣判。
都勻不出精力去傷心感慨,兩人急急忙忙又步驟井然的辦好住院已經是11:57了。
楊桉推着母親走到早上的那條街道,豔陽高照,炙烤大地,她往藍花楹樹下躲,專走陰涼稠密的區域。
劉女士浏覽着餐館的名字,“吃啥?”
“都行。”
“炒飯?”
“可以。”
“快餐?”
“也行。”
……
買的東西也就是日常的洗漱用品,去旅館拿上寄放的行李後,站在人行擁擠的電梯裡喘息時已經是1:24了。
樓層詭異的安靜。
去到住院樓層的護士台,高懸一個耳鼻喉科護士站指示牌,地面貼着藍色“B區”,詢問床号。
“楊桉是吧?”
楊桉點頭。
“來,跟我來。”
就在護士站對門,裡面緊湊擺着10張大床,4張對列,最靠裡面的那張是空着的,剩餘的正對門外。
護士姐姐把頭發裹得嚴正,沒有一絲發絲垂落,背影是清瘦的輪廓,腳步卻飛快,楊桉從她的背影後側頭張望前方的空床。
“楊桉?”
護士看着手裡的單子,對着楊桉微笑着歪頭詢問:“你們先在這裡臨時住,時間不會太久,楊桉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這裡空間開放會吵到你,你先克服一兩天怎麼樣,實在是沒有空床位!”
又無奈的看向楊桉媽媽。
“沒事,她也隻是耳聾,沒什麼的。”
計較什麼,治病要緊,其它的都是小事。
一個是單純檢測了耳朵。另一個怎麼說呢,那檢查半機器半人陪。
醫生姐姐很幹練,馬尾紮的比自己還高。進到一個封閉房間,帶着耳機回答問題,醫生在隔着雙面鏡裡看着她。
她沒來由想到警察局裡警察詢問犯人的場景,旁邊有人在觀察犯人回答的表情細節,隻不過對面的醫生姐姐是笑着示意自己怎麼做。
沒帶耳機的時候,左耳右耳各來一遍,重複裡面的話語音節朗讀;帶耳機的左耳右耳來一遍同樣的流程;耳機裡面有雜音的來一遍;最後左耳又測了兩遍,一遍是有雜音的高頻,一遍是有雜音的低頻。
楊桉品出來了一點,因為自己右耳可以流利回答一系列問題;左耳幾乎是結結巴巴颠三倒四想起什麼說什麼前言不搭後語,特别是最後的低音和刺耳的尖銳聲存在時,幾乎聽不到什麼,耳鳴形成了一種霸道的幹擾,分散心神。
聽力原來是這樣測的?
顧醫生看着楊桉的報告蹙起了眉,喃喃自語:
“82,82啊!”
兩手撐着臉頰,用指尖揉着耳朵,然後兩手放松的拍了拍桌面,坐直,“來吧。”對着楊桉和劉女士詭異的笑了笑。
顧醫生開誠布公,“你剛開始有感冒或者不舒服嗎?最開始發覺自己耳鳴的那一段時間内,一個小時,三個小時,72小時也就是三天。”
楊桉正襟危坐,“沒有感冒,隻是有點想吐,而且這幾天都經常會昏頭昏腦。
印象最深的是,從教室到宿舍的路上會經過一個紫藤花長廊後是一塊空地,當時太陽很高,我有點花眼,空地是圓形的,四周除了出口都是小葉女貞圍的綠籬,自己以為是中暑的眩暈,世界和地面有點繞着自己走。
然後下午傍晚還沒有下課,我記得我們當時上數學課,前後桌一起讨論了什麼問題,我就隻是看着他們的嘴,但是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麼。”
楊桉急切咽了咽口水,有條不紊陳述:“我當時覺得自己反常,當即請了晚上的假,一下課就到縣醫院看病。那時候距離我剛耳鳴過去一個下午和早上的最後兩節課。醫生當時開的藥是甲钴胺和一些維生素。”
楊桉說完感覺是不是太長了,有些尴尬的看着她,實在是這幾天一直在試圖找尋她是不是錯過什麼重要線索,是什麼導緻的耳鳴,一遍又一遍的去複盤,關于那幾天的記憶被她翻來覆去扒了個徹底。
顧醫生靜靜聽着她講完點點頭,若有所思的看着楊桉:“用藥沒有問題,一樣的,我們隻是會多加一些銀杏葉片還有其他的。
不過,你還挺警覺的,是生過什麼病嗎?還是……
我看你好平靜,因為一般到我這裡都會要麼是哭着的,要麼反應激烈,要麼是不相信,而你準備充分,不緊不慢不慌不忙的小姑娘,成績一定很好吧!”
她溫柔地笑着,對楊桉的冷靜表示欣慰。
“嗯。”
楊桉随即看了看媽媽,劉女士接住投過來的目光,攥着楊桉的手,微笑着說:
“她有先天性心髒病,五年前做的手術。”
她的正常生活因為這停擺過一次,不得已休學一年,失去了固定生活圈、學習圈,重新換一批人逼迫自己滲進去。
顧笙然恍悟,果然,醫生的直覺。
這個小女孩被耳鳴困擾了五天,母女兩有種遊刃有餘的步驟感,也沒有情緒崩潰。
顧醫生呆了一秒切換表情,立刻掩飾的低頭沉臉,後又快速擡頭,“那我就不避着你們了。我盡量解釋,有些專業名詞會過于生澀,你們不懂的可以詢問。”
楊桉安慰地怕了拍媽媽的手。
有經驗的可以直接單刀直入,溝通省時省力,相互間更能理解。
顧醫生解釋:“突發性耳聾,是感音神經性耳聾的一種,單耳多發。你的電耳鏡檢查發現雙耳外耳道、鼓膜、咽鼓管毫無病變,也就是你的耳朵沒有裡面沒有受傷出血炎症一類,聽力計檢查發現左耳氣傳導聽力下降,骨傳導的影響不大,左耳高頻的語言段氣導聽閥為重,加上前期的暈眩和耳鳴到耳聾時間極速,都符合突發性耳聾的特征。”
接着繼續說:“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這種平靜,好嗎?噪聲能描繪出來嗎?或者有對照的嗎?”顧醫生一眨不眨的盯着楊桉,有種确如其是的壓迫感。
楊桉屈從點點頭,“好……好的。但是我不太能描繪出來,像暴雨的刷刷聲,又比那個刺耳,像蟬鳴的刺耳聲,又沒有一直那樣,馬路上的大車快速駛過,離得近會産生共鳴和共振,我也形容不出來。”
顧醫生換為平緩有力的語氣:“嗯,大緻一樣。這個病最大的特征就是不确定。
從誘因到治療方法都是不确定,你可能明天就好了,可能明天就聾了,或者永遠失聰。也可能聾了之後明天就好了或者隔了幾年好了,或者又聾了。
現在的診治也就相當于你們住院的事項說明了,至于治療方法,減輕你的耳鳴,保持睡眠良好,補充維生素,心态一定要好。
可能你們也不能理解,我簡單解釋一下,一是供血,我們會盡量給你注射擴張微血管的針水,還有一個是增加腦部的供氧,加強耳蝸的血氧供應。也就是最大限度的保證你的耳部血液流動充足,因為你的這種耳聾無論成因是什麼,但有一個共識:一是供血不足,導緻耳蝸内部的微循環障礙;二是組織細胞缺氧。所以,除了以上的氧氣供應和供血,還會給你輔助一個電子脈沖針,我們醫院用的是鼔岬電針,你做的時候會有一些刺疼,但是慢慢就會習慣,到時候護士會提醒你。
你以前有心髒病也是有可能成為成因,不過這種不能直接下定論。欸,心髒病或生病時是知道用的是什麼抗生素嗎?”
楊桉試圖不去渲染聽到這一切的時候應該是什麼表情,她藏起自己的難過繼續回答問題:“一般是青黴素和頭孢一類的,我雙黃連過敏。”
顧醫生條分縷析一一囑托,專業性由此考證,楊桉有莫名的心安,但聽到失聰時内心顫巍巍動了一下,猶豫分秒還是問出了最想問的:“那治療時間大概要多久,我馬上要期末考了,還能趕回去嗎?”
顧醫生喝了口水,她不是沒有注意到女孩快要崩潰的表情,回避着楊桉的眼睛,細心解釋:“對,時間很重要,兩周以内完全有可能恢複過來,所以最佳治療時間在兩周内。這也是我為什麼立刻讓你住院,也不排除萬一,這些都不太确定。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但是心态一定要抗住,不能崩,明白嗎?”
楊桉覺得顧醫生話裡帶着長輩的規誡,震懾後甘願誠服,硬着頭皮再一次确定:“也就是說我可能要住院至少半個月?”
劉女士也在旁邊附和,收斂起所有張揚,“她馬上高三了,學習上的事盡量不能還是不要耽擱?有沒有可以快速的藥緩解,我們一放假馬上過來看?”
顧醫生點頭表示理解,溫柔看着楊桉開玩笑,“學習固然重要,比命重要?先不要去想那些,你先讓自己靜下來,好好治病。耽誤就耽誤了,比起你的健康來說痊愈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又對着劉女士好心警醒:“你們不是都有過大病的經曆了,這點取舍應該看得更清晰?那可是耳朵啊!”
劉女士看向喪氣的楊桉,輕輕撫着她的頭發,“聽醫生的話,嗯?以前那麼困難都過來了,安心治病好不好?”
楊桉垂頭,鬥志全無,她怎麼能不明白呢,隻是不甘心罷了。更是因為經曆過,才更能體悟個中滋味。
可是……
顧醫生盡量忽略她的狀态,麻木着本職工作:“由于,成因複雜,所以我會從你的過往病史分析,但是我還是不可能給準确的原因。一個是由于以前抗生素的濫用會造成毒性的積累,有些人的耳朵就會由于慶大黴素等耳部類毒性抗生素的使用導緻耳鳴後引發突發性耳聾或神經性耳聾。以及心血管類的疾病也有可能成為誘因。
還有一個是腎上的原因,中醫裡面腎虛會導緻耳部類疾病,耳鳴就是常見的,所以老年人上年紀會聽力不好,也是由于一些肝/腎/器/官的老化衰竭。
但你要明白這不是你的錯,如果一昧過分深入的想,反而會适得其反。這樣的困難,不比你面對學習中的難題一樣難解!”
冰冷的字眼一截一截往耳朵裡戳,左耳依舊像個茫然者,我行我素唱着高昂曲調,楊桉想詛咒那種聲音,又想跪求那聲音趕緊消失。
可是,可是……
也明白顧醫生隻是在告訴她,不要去尋根溯源,來了就去面對,要向前看,可是沒那麼簡單。
看了楊桉的反應,顧醫生繼續開口,“一般療程都是10天為一個周期,但是你的損傷程度已經是重度了,我預計給你多加5天,也就是半個月後我們再做一次具體的測試,而這半個月過程中的測試隻會有聽閥檢測,也就是你要你回答問題的語言段檢測,至于時間我會提前通知你。
你隻要保證睡眠和心情好,就會很快過去的。對了,剛剛說的有沒有用過慶大黴素一類的,就是給你開消炎藥抗生素挂水的時候不用皮試。”
她認真聽着,信息量過大,一頭霧水 ,木楞開口:“沒有用過,我好像一般的消炎都皮試。”
顧醫生微笑颔首安慰她:“我看你狀态還可以,先不去想多,但不管什麼,都是這些治療手段。現在去好好吃飯,回來趕緊挂水。去吧!”
楊桉:“謝謝顧醫生,一直都是你給我看嗎?”便起身,出于禮貌還是對着顧醫生笑着。
“不然呢?快走快走。我還有一堆人等着看呢!”
安靜走廊,光線晦暗,楊桉和劉女士長舒了口氣,劉女士挑眉:“怕嗎?”
轉角向前走,混入人群徒然增多的大廳,順帶看着手裡的單子,她不在意的回答:“又不疼!”
楊桉留意着來往嘈雜的人,淨直抽出一張報告,單子上面是代表左耳和右耳的兩個獨立的10x10表格,橫軸是單位赫茲(HZ),從125遞增到8000,不均等;縱軸是分貝(dB),均等的從0到100。
隻不過和一般坐标軸從左下角向右向上遞增不同,這是從左上角向右向下遞增。左耳有四道符号不一樣的斷線,最下面的快要标到了(4000,85),右耳隻有兩道,都在20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