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桉。”
楊叔站不穩搬來凳子,雙手撐在膝蓋上,看她逗魚:“木易的那個楊嗎?”一聽是本家,頓時來勁。
楊桉本來想起身,又緩緩按着膝蓋蹲下,開始較真,“是的,但是那個繁體字部首不是‘易’字。”
楊叔奇怪,“不是嗎?”
楊桉一臉固執,斬釘截鐵回頭看着楊叔搖頭道:“不是,要比'易”多一橫。”
楊叔立刻掏出圍裙裡的點菜本,和一支圓珠筆遞給楊桉:“來,寫寫看。”
楊桉這分鐘倒是不怯場了,蹲着挨近楊叔,邊寫還邊說:
“木是偏旁,就是樹木;‘昜’是聲部,比作日初生于地平線之上;連起來的‘楊’表示樹木昂揚如日初生于地平線之上的形象,象征樹木的蓬勃生長。”
楊叔把凳子咧開一個夾角,讓大堂的光線沒有阻隔照到本子上,彎腰低頭看着楊桉瘦勁但是有力的字,讪笑着摸頭:“活這麼久,長見識了,第一次聽人解說自己的名字。我們是本家啊!”
楊桉對上楊叔的臉,“啊,哦!是嗎?都是我亂翻字典瞎查的。”
“那‘桉’呢?”
謝樹出來就看見兩人拼頭聚精會神地在本子上畫着,默默走到人身後,冷不丁出聲。
他的影子拉了老長一條,擋住了光源,正聚精會神的兩人隻能憤怒停筆,默契擡頭看着謝樹。
謝樹插着兜繼續出聲:“那我的呢!‘謝’或者‘樹’?”
雖然明白多是無心之舉,楊桉被問住了,還在發呆,垂眸看向澄澈的池底,随柔蕩飄逸的藻荇沉默着,内心響起止不住的譏诮,“桉?”
“桉”有什麼意思呢?“平安嗎?”
這是爸爸起這個名字的本意,平平安安就好,哥哥是‘陸’,有着開闊遼遠的意思,應該是感應厚重的陸地,一個是挺拔秀麗的綠樹。
爸爸是個老實人,楊桉的性格裡溫溫吞吞來源于爸爸,而骨子裡的瘋勁受教于媽媽,她哥的包容讓所有的沖突部分抵消緩和。
但楊桉内心永遠都在嘲諷,可笑之極,她從未平安過。
從未……
她要何時才能心平氣和接納了這個“桉”。
楊叔看了看楊桉停筆發呆,覺得和自己很投緣,不管謝樹傻大個的發瘋,繼續盤問楊桉。
又被謝樹打斷:“查戶口呢?逮着人就問,為老不尊啊?”謝樹微醺,老酒一喝,口無遮攔,全身都是刺。
楊叔給了他一眼刀,“說什麼呢?我這分明是關心。”
謝樹不以為然,對着楊桉揚起下巴,兩手插兜看向她,“不走嗎?”
楊桉本來就想逃離:“走,走的。”起身去結賬。
半路被叫回來,“别過去了,不會給你結賬的,趕緊走。”
楊叔覺得這小姑娘好見外,已經從留人演變為趕人,“怎麼說了不聽呢?要經常來啊!楊桉”,旁若無人的開懷邀請她。
楊桉盛情難卻,“好的,謝謝楊叔!”說着就往外走。
謝樹驚喜他們認識,但也沒在意,楊叔是長了張待人接物都會誠服的臉。
楊桉呢?
楊桉……
謝樹明顯有些醉意,眼神彌蒙,腦袋不清醒,突然想不出答案了。
看了看她,又出聲把人叫回來:“外套!”
拿過椅子上淺藍色外套丢給楊桉,“你也沒喝啊?丢三落四的。”
被砸了滿臉,楊桉取下扔過來罩在頭上的衣服,她明明已經做好雙手接的準備,“……”
看着兩人離開的背影,輪到楊叔疑惑,半晌才摸腦門,他們認識?
晚風徐徐吹來,楊桉看着謝樹有些搖晃的腳步,狐疑看他:“你還好嗎?”手跟着謝樹擺動的身體,就怕他在哪倒下。
謝樹聽出質疑,腳步踉跄,面無表情強撐,“沒事!”
盯着腳邊的石子扭頭對楊桉憨笑:“看,我可以把它踢到那條馬路邊線上。”
急于求證,漫不經心的把石子踢過去,不僅踢到了,已經超線了,石子飛進草叢,帶起草尖一陣微晃。
可是謝樹本來就重心不穩,醉酒耍帥時還不忘插兜,太過用力,一個趔趄就要去和草叢裡的石子彙合。
……
楊桉慌亂着去扶他,沒抓住謝樹的手臂,短手一伸揪住後頸的衣領,謝樹頓時咳嗽疾喘,她改為向前扶住謝樹,謝樹被嗆到,滿臉通紅,不知是喝酒喝的還是剛剛被勒到的。
謝樹低頭看着楊桉略表歉意的臉,連着咳嗽幾下,開玩笑的說:“人挺小,手勁倒是大啊!要謀殺我?”
楊桉驚魂未定,無語向上看着謝樹的脖子:“你少說兩句吧!脖子怎麼樣!”
怎麼一喝酒就是這個鬼樣子,平時的冷峻傲慢無禮消失全無。
謝樹喘勻了氣:“沒事!”
楊桉踮腳看到勒出的紅痕明顯:“可是很紅!”
謝樹對着楊桉的頭,發間一股淡淡的果香味似有若無的沖淡他身邊的酒氣,化濁為輕微的旖旎,讓謝樹覺得退無可退,又咳嗽一聲:
“喝出來的!”
楊桉又聽見他咳嗽,就扶住他站穩:“站好!”
謝樹打了一個酒嗝,看着楊桉跑進旁邊的小賣部,而後又快速出來:“呐!先喝點。雖然解不了酒,但是會讓你胃舒服些。”
楊桉微喘着扭開了一瓶很大衆的牛奶遞給謝樹。
謝樹看着白色瓶身,自己十多年沒喝過這玩意了,上一次喝還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謝維銘終于着家,不知道從哪裡抽風帶回來的,獨獨一瓶,盯着他逼他喝完。
謝樹喝完就鬧脾氣,離家出走好幾天,回來他爸又不見了。
從此以後,他連帶着這種牛奶恨上了,從前有多喜歡後面就有多厭惡。
楊桉看着謝樹的停頓,猶豫開口:“你是大少爺,但我隻請得起你喝這個,不喝嗎?”對着謝樹搖晃瓶身,随即給他插上吸管。
謝樹想起白天辦公室,那個看起來中氣十足的臉龐,擡手阻止,“拿來。”
一口氣吸到底口,“太甜了!”但早已沒了小時候的清爽感。
對着楊桉解釋,懶洋洋的語氣有些沙啞,“我不是什麼大少爺。”
楊桉切了聲,我這幾天是瞎子嗎?
他們沿街道慢慢的走着,謝樹的酒意被涼風吹散了些,側頭看向楊桉手裡的外套,出聲:“你怎麼知道牛奶對喝完酒的腸胃好?”
楊桉自然解釋:“我哥也會這樣,他胃不好,喝不了太多酒,所以長時間我就養成習慣了。”
謝樹看着她回答,自然沒有錯過她嘴角發自肺腑的微笑,不知為何有些釋然,“哦!”
牛奶過喉,心頭一陣暖意橫生,逗弄她:“不錯,知道孝敬長輩。”
楊桉翻白眼“:……”我看你是為老不尊。
謝樹又看了眼她的外套:“不冷嗎?”
“不冷。”
“外套披上吧!”
“真的不冷。還是你要,果然老了禁不起冷,可惜你塊頭太大了,穿不上!”
謝樹:“……”
涼風裹挾着柔和,路燈泛起溫暖的光圈波暈,一些簡簡單單的快樂在夜裡舒緩流淌。
遠處的停車場裡,一輛普通毫不起眼的SUV後座,陸衷末把一張照片遞給旁邊的人,看着馬路上站着等楊桉的謝樹,對旁邊的人指了指,語氣從容:
“就是他,謝維銘的兒子,謝維銘動了你女兒,你就沒想過怎麼換回來?”
男人看了遠處燈光下的謝樹一眼,眼神充滿抉擇和不忍:“你要我怎麼做?”
“給他們提個醒。”
然後拿起旁邊的報紙裹着的東西放到他手中,表情傲慢狠戾帶着玩味。
男人摸出來裡面是什麼東西,滿是震驚的琢磨:“需要做到這種程度嗎?”
“怎麼做是你的事,你女兒的命攥在你手中。”
陸衷末壓着男人的手指,讓他慢慢握住手中的東西。
陸衷末嘴角擒着冷笑,這樣的遊戲真的令人沉醉,他太喜歡看他們滿臉都是憤怒不甘卻又不得不遵從的神情了。
他把手中的煙往車窗外抖落煙灰,想着今天謝樹那桀骜不馴的樣子,真想挫傷他的銳氣。
讓這個毛頭小子知道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相。
煙頭的猩紅色火星快速燃盡,煙灰下墜到黑暗中,被風翻飛到不知名的角落。
混入泥土灰塵,一蹶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