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病房,另外兩床的病人今天住進來了,已經睡了。
她像個機器人一樣,小心翼翼把身上的衣服換了,衛生間的燈光微弱也影響不到病友。
水扭到最小一檔,“窸窸窣窣”小聲搓洗掉血漬,本來幹涸血液摻水後,很快就被稀釋,黑衣服上的血漬越來越淡。
處理完一切,當一捧冷水澆上臉時,才無力跪在地上。
此刻才想起來怕了。
楊桉看着自己的掌紋……
那些畫面沖擊而來,刮起風暴潮,硬拽着把她拉入漩渦,湮滅她的呼吸,想求救喉嚨卻怎麼也發不出聲,沒入黑暗,沒有光亮,四周的世界在旋轉颠倒重影……
某一刻,蓦然驚醒,大口呼吸睜大眼睛審視着周遭,反應過來自己在哪。
頹然卸力,倒在病床上,鼻尖頃襲難聞的消毒水味,耳中的噪音放大,不知過去多久,也許兩分鐘五分鐘或者更久。
慢慢擡頭掃過這間病房。
魏皎留下的東西盛放在自己的床頭櫃上。
就在楊桉的床頭櫃上,上面放着一些水果,自己的東西都是用袋子盛放。
就魏皎留給她的那張照片、葡萄、橙子被單獨列在另一個區域,突兀顯眼。
其實,她知道老媽那翻旁敲側擊的隐喻,再不明白也能品出些許味道來。
作為“聽話者”,她會習慣性的聽長者的話,學校裡是老師,醫院裡是醫生,生活中大多是媽媽。
把那些她們的敦敦教誨金科玉律奉為圭臬,學着成長找教訓獲得經驗。
楊桉覺得或許是媽媽太過警覺,或許她可能很壞,但是楊桉感受到的魏皎不壞,話也很多,活活一個翻版的老媽,姐姐版的。
從小被愛裹着的孩子,看什麼都是向善的。
她自然而然接納了那些像媽媽一樣的愛意。
告别時,兩人都有說不出的離别感,楊桉心裡面想着再見,但是沒出聲。
有一個年長魏皎很多的男人來接她,拿過她的包,附身在她的耳邊輕聲細講,舉止很是親昵,像是惺惺相惜的戀人,楊桉不好意思盯着看,摩挲着自己的輸液管,眼神微瞥。
“陸衷末,你先下去,我把照片拿給她,就來。”
‘陸衷末’,原來他就是她第一天罵的那個人,相處的這麼好,為什麼一天都不來看她呢?早飯都沒人帶?
楊桉奇怪着,事情很小但不符合常理,但是可能是真的不懂,在她推測時,魏皎回過頭來對上楊桉的眼神,那個男人就停在遠處等着她,也沒走。
魏皎又依依不舍看了他一眼,随即翻包,從一衆照片裡簡單快速抽出要給楊桉的那張,想說什麼,回頭看了一眼等着的人,又向楊桉告别。
楊桉不忍心一直冷臉,還是對她點了點頭,沒有告别,而是說了另一句話:
“你一定會找到他的。”
楊桉看着那串葡萄,剝皮後吃了一顆,甜度适中,汁水瞬時炸開回灌味蕾。
拿起照片,照片上的自己穿着病号服,随便亂紮的頭發,劉海也很長了沒剪,基本擋住了眉毛還戳眼,扯着一個要笑不笑的笑容,十分難看,以及那件随便找出來應付的淺藍色外套,一邊還拉垮着。
都是住院的人哪裡會好看,不哭就不錯了。
頹喪、沒有精氣神。
楊桉凝視着照片裡的自己,太醜了!
拍的那天,隻覺得尴尬丢人,幾乎是在魏皎的熱情逼迫下半推半就的。
魏皎姐總是這樣,她放下相機,裝作很生氣的樣子,走到楊桉身邊,按住楊桉的嘴角往兩邊扯,然後點着楊桉酒窩的位置,指揮她:“笑!”
“唉,對,就這樣笑,保持住!”
謝樹坐在他爺爺旁邊,和旁人一樣和善看着她笑,她那會是個陽光舞者給大家帶去歡樂,盡管她自認為是小醜。
楊桉把照片翻面放在櫃子上,現在才注意到,背面的右下角有一堆小字,像是亂碼。她輕輕用手刮了刮,小字花了一些,她不以為然,沒多大興趣,理所當然認為是打印照片時自帶的。
而後看向那個昨天謝樹帶來的橙子。
用刀從蒂口豁開了一條長痕,順着刀口向下剝開,拉開病房門,走廊無聲,燈光柔和,走向樓梯間的窗邊。
睡是肯定睡不着了,怎麼混過今晚呢?
看着窗外暗夜,腦子裡囫囵把今天過了一遍,走馬觀花的晃影搖到了每個節點。
想找很多很多話開解自己,告訴自己沒什麼的,應該釋然。
橙子也很甜,上面布滿了橙絡,層層纏繞,綿軟易斷卻能裹出厚厚的外殼,保護裡面的果肉,各色鮮活的生命各有千秋的生存表達。
滾燙的淚水一滴滴滴在白色橘絡上,滲不進去,從橘絡上面滑落,砸向地面。
頂堂的白熾燈光亮堂了整個空間,這一盞燈停在了她身上,永不熄滅。
楊桉告誡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哭了。”
面對陌生人捉摸不透的難以界定的好意,她還是在離别時期待下一次的會面;面對昨天還在開導自己的謝樹,現在躺在重症監護室,期許他會好起來;面對明天媽媽的宣判,她明白休學已成為既定事實,隻是差最後一步的确定。
一切發生得太快,超出她的承受能力,認知範圍。
處于一個成年,但是還是高中生的尴尬身份,對所有事情的評判标準,都會下意識地偏向是否可以套公式會背誦就能解題,參照物都會恒定劃向高中校園,圈定那個熟悉範圍内尋找對比,不管是人是物。
那就勢必天真、單一、孱弱,經不起折騰,容易自陷。
好像很多事不該是這個年紀該想的,但是,命運推着你向前進時,不會問你疼不疼?不會讓你緩一緩,更不會問你可不可以。
她有時候也想出聲:“是每個人的成長都是這樣的嗎?我不想這麼早,不想這麼快,不想以這種方式,更不想是在醫院裡。”
但是和誰質問呢?要聲嘶力竭的嗎?
後來在生命裡是會找到自己的正解。
‘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