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桉心滿意把診斷書足遞到顧笙然的手中。
“65了,開不開心!”她為楊桉雀躍。
楊桉熱烈地對着她點頭,從未見過的明媚在臉上展開。
顧笙然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感到由衷的欣喜,随即把電腦屏幕轉過對着楊桉,“這是我以前的碩導,他在這方面比我有經驗,我已經和你媽媽談過了,我們這店小廟小,你們出院後如果還想繼續治療下去,可以直接去哪裡挂号看看。”
楊桉記住了醫生的名字,昨天媽媽提起過這間醫院。
顧醫生翻看着她的病曆,慢悠悠的分析:“我的醫術可能也就到這裡了,你媽媽和我都想再繼續治療下去,不知道恢複的終點會在那。楊桉,現在你應該已經猜到了,你的聽力是恢複一些的,但是耳鳴可能會一直重複,也就是相當于你現在因為噪音影響,已經對左耳聽力完全沒有概念了,你不确定自己聽到的是耳鳴還是外界的正常聲音。”
聽着紙張來回翻動的“欻欻”聲,楊桉點頭,她明白。
“但無論如何,如果可以恢複更多的,就算過濾到最後聲音是嘈雜暗啞的,也總比什麼都聽不見,要好一些,對不對?”
“我可能已經準備好了,隻是對抗幹擾,确實影響到了睡眠,有時候晚上一醒來,就會完全睡不着了。”
“對,耳鳴對你構不成任何威脅,但是她會擾亂你,這種聲音會在你往後日常生活裡無時不刻、毫不間斷滲透、蔓延到你生活的角落裡,成為你的心魔……”顧醫生笃定的語氣适時停下來,随後往後慢慢靠在椅子上,筆直的視線看着她。
劉女士沒在她身邊了,現在是醫生和她一個人的對話。
楊桉再一次了然。
她身上多了一道影子,叫耳鳴。
不眠不休,不死不休。
左耳突發性耳聾的附帶贈品,18歲這年的印章。
會發聲在她的睡夢裡,會在萬人寂靜的考場上一直響在她的耳邊,會在車水馬龍的城市高樓滾滾車輪聲裡一起混入她腦海,别人聽不見,但刻在她靈魂裡的影子。
無處不在,無時不響。
顧醫生看着她,沒有講話,楊桉,你要接受這樣命運嗎?并且直視它?
楊桉,你會把這道影子變成你的人生注解嗎?
楊桉和顧醫生靜望了一會,眼神瞥開停駐在窗外的梧桐,鴿子叫的‘咕噜咕噜’聲很小很小,它們好像很鐘愛這棵樹,楊桉就隻在顧醫生的辦公室裡見過,醫院的其它地方都沒有。
她收回清亮的眸色,“我承認現在我還是接受不了,我無法向你保證我會如何如何開朗,但是,我答應自己,先盡力。”
顧笙然心定下來,“好,你能明白我要你做到什麼程度就好,對了,我建議你們試試中醫,瞎貓碰着死耗子,也要碰一碰是不是。”
楊桉覺得顧醫生有種天然的勸解能力,會把那些淺顯的道理鋪在面前,然後傾聽的人會很容易領會,日常淺顯但深刻有力。
顧醫生又接着建議:“你們一住院,我們就談論過,從病因出發,用中醫養/腎、補/氣/血,也是一種方法。”
醫院裡始終掩蓋着一層冷氣,這絲氣息會連帶着家屬也極其厭倦,楊桉出門就看見焦急的劉女士,她媽媽真的要喘息一下了,不像她還沒到二十多,人生還沒有開始,而劉女士的人生就守着楊桉和她哥哥過活。
盡管劉女士豁達,也得分人分事,生活的重量一下子壓下來,留下的痕迹就是漸顯白發,一頭黑發細看之下根部都是白色交錯。
楊桉忽然明了有人一時間白了頭是種什麼體驗。
媽媽的狀态從住院前開朗磨折到現在,也就是憑着楊桉一天一兩分貝的變化而欣喜,和傍晚的廣場舞發洩一下。
耳鳴困住了楊桉,楊桉困住了媽媽,這間醫院困住她們兩。
彼此都是相互間的劫,也是相互間的憑仗和依托。
“媽,會好的。顧醫生說接下來的時間繼續治療,建議我們去試試中醫,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們去看看吧!”
“中醫可以嗎?”
“試試嘛!”
劉女士看着她,突然想起來一件事,“謝醫生找你?”
“誰?”
“謝醫生,在病房等着你。”
楊桉還沒回到病房,就被劃着輪椅的謝樹截胡,對着劉女士禮貌地說:“阿姨,楊桉借我兩小時。”
劉女士擺了擺手,看着謝醫生真的像楊桉哥哥,糊弄小孩子一樣苦笑對他們擺手。
楊桉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帶到了魚店,楊叔和謝樹擠眉擠眼,打着暗号。
他笑眯眯地遞給楊桉一袋東西,出來看到薔薇架子下的謝樹,對着眼前黑色大籠子出神,“看什麼呢?”楊桉接過楊叔給的東西,遞給謝樹讓他抱着。
謝樹的悲傷消失在眼角,轉過頭,“沒什麼!”
楊樹走過來對楊桉解釋:“這個籠子以前關過一隻藏獒,他養過一年,叫小獅。”
現在那隻籠子上面挂滿了空氣鳳梨,和上了年頭的黃楊老樁,葉子密密匝匝,油亮革質感,楊叔不懂什麼派式,隻是覺得好看,東拼西湊,俨然裝點出了一處傳統中式園林的韻味。
楊桉的好奇在樁景上一掃而過,凝滞在謝樹的神情上,除了那晚的坦白,她幾乎沒見過謝樹不開心的樣子,就算是這場事故裡受傷也沒有半點憤懑,或者楊桉覺得他天生就是笑臉,理想主義者昭然若揭的松弛,對萬事萬事都有興趣,但也漫不經心懶得掩飾。
面對她的一臉求解,謝樹隻是笑了笑,沒回答她。
推着謝樹走出魚店的花門,小聲嘟囔:“你斷手瘸腳的,還要一天出來瞎折騰?”
謝樹還是閉緊了嘴,一言不發。
下車後,謝樹叫張潤先走,晚上再來接他,楊桉全程木頭木腦地聽他話,問了又不說,還不如閉嘴。
地上的小徑是錯落有緻的青磚,人工砌成的,邊際碎瓦片疊摞,小道狹長,兩邊的金竹緊緊湊湊挨着牆,竹尖向道路方向微垂,形成一個拱橋歡迎他們。
路燈投下竹葉的光影,落在謝樹的臉上,楊桉從上往下看,能看見謝樹說話的語氣,臉上的笑意一覽無餘,在楊桉的眼眸裡蕩來蕩去。
“楊桉,你有沒有什麼願望?”
楊桉垂眸看着他,覺得這個想法來的莫名其妙,“幹什麼?”
天生有反骨,就想怼人一句。
謝樹顧左右而言他,摸了摸鼻尖,“好奇,問問。”
“願望沒有,異想天開倒是有。”
“是什麼?”謝樹頓時來了興趣,他用腳點地,刹停了輪椅,稍微撐着身子回頭。
楊桉被迫停下來,連忙把他扶正,警告他:“你先坐好,本來推你就重,一會兒咱兩都摔了,誰扶你?”
謝樹話聽了一半,收回了腳,但是又轉過頭來一臉期待看着她。
楊桉敷衍着他,把他頭按回去:“你先坐好,”謝樹調整坐姿,開始洗耳恭聽。
“嗯……回到古代……當一個身世悲慘的俠客,一生行俠仗義,快意恩仇!”
前面的語氣頓了兩頓,可能在深思熟慮,後面變得極快,像是在給自己鼓勁。
“……”
楊桉莫不是又要整他。
“怎麼樣?”
謝樹捂臉半刻,哭笑不得,好像明白了什麼一樣,“楊桉啊~怪不得你這麼非啊,不僅非,還這麼癡心妄想……”有點可愛,不自覺笑出了聲。
楊桉撇嘴,忍着想把他丢在這的沖動,繼續無奈推着他往前走,“我都說了,是你自己不信嗎?”
“青天白日的少做夢,正常點的沒有?”他又轉回了頭,聲音輕快,不信這個年紀的年紀的人沒有好高骛遠的瞎想。
隻要說出來,能夠得着的他都會給她争取一下。
楊桉覺得他就是少爺病發作,加上住院住瘋了,閑的,不想和他廢話:“沒有!大哥,這是晚上,你要不要順帶住院把眼睛看看啊!”
兩人插科打诨,笑語一陣一陣的混合在風裡,越飄越遠。
曲徑通幽,推着輪椅的影子踩過最後一片竹影,袒露出草坪開闊,視野通透,南城夜景一覽無餘的璀璨奢靡,古城那一片更是炸開了的富麗堂皇。
草浪被風瓜分成褶皺,一道比一道高的奔赴他們,楊桉的發絲也迎風被洗禮,曠野舒暢。
謝樹察覺楊桉明顯把輪椅推快了,收回她可愛的想法,皺眉驚呼:“慢點!别一會真一起死了!”
“沒事,你知道我手勁大,死不了。”
……
遠處的觀景台上,陳時、周默、路陽濯早于等候多時,楊桉推到近處,才察覺有什麼東西不對。
看着拉起的橫幅,停下腳步,“是你讓他們準備的嗎?”
這就是某人一言不發的理由。
謝樹巡視着他們的工作,開始漫不經心的檢閱,看到那條橫幅,心裡開始嫌棄陳時,這個字這麼醜,又不是歡迎領導,不在意的回答:“嗯,我建議的,陳時想的,大家一起準備的。”
楊桉突然不敢往前踏入一步,平生沒有收到過生日禮物,更别提妄想有人給自己過生日,她帶着自嘲的語氣:“今天不是我生日,身份證的日期是錯的,不是今天。”
謝樹當然知道,“7月18 ,你的生日是上個月18号,我知道。”
“你怎麼知道的……”
“你是不是以為車裡的鬧劇和花店的重逢是我們初遇,不是的,在車站裡,我們就應該可以認識了。你是不是幫人撿過一包紙巾,那個人是我。”
謝樹轉過頭來看着難以置信的楊桉,他欣賞着楊桉滿臉詫異,臉上都是得意洋洋,滿足極了。
楊桉那天的印象确實是那個紙巾上比耶的小熊,但除此之外還有掉落的雨傘、被壓垮的花朵,都是敗北的象征,就算想記起,她也甯願把它忘掉。
“我擅自準備給你再過一個,所以,楊桉,生日快樂!”
俗是俗了點,但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驚喜。
“……”
楊桉在淹沒在他的微笑裡,她看着這張臉,問着此刻的自己,要不要再掙紮一下,可好像茫然徒勞。
陳時在對面大喊,“小楊桉,小楊桉!快過來啊!”
見他倆一直不動,陳時索性直接過來,二話不說把手上生日帽套在她頭上,然後準備接過輪椅,示意她自己往前走。
謝樹擋住陳時的手,“我自己可以,你去照顧她。”
陳時一臉嫌棄,給你臉了還!
楊桉回頭看了謝樹一眼,謝樹輕點了下颌,示意她去。
其實也沒什麼,一個蛋糕,桌子上有一束花,然後是一些裝點的氣球,時間要的急,幾乎是謝樹心血來潮和陳時的一錘定音,倉促但是誠意滿滿。
蛋糕外胚是純色奶油,最中間的人物就是那隻松鼠,有序圍着一堆亂七八糟的動漫人物,她在自己的空間裡發過。謝樹不知道,那其實是她哥哥畫的,除了她的頭像是自己對照哥哥的畫作,半抄半臨摹拼湊出來的假把式。
縱然很小,可都很精細,标志性的動漫人物一看就知道是誰,楊桉想着,這得多少錢,要多少時間?
确實,謝樹臨時起意,他又不能直截了當問楊桉,攏共十多天的相處,對她的生活喜好無從下手,就隻是空間裡的動漫畫作成了唯一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