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恕在白下城中接收着長郡和汜水的消息,陸陸續續還有災民費盡艱險趕來白下城,他們和蘭邑已經斷聯,災民與日俱增,将軍彭餘所屬的籌計官每日彙報統計的新增災民數量,受傷情況,以及糧食剩餘情況。
她一邊命人清理出郡的道路,一邊安撫災民,每人口糧減半,包括她的。
堅持了五日之後,籌計官告訴她,糧食隻夠兩日了。
齊恕緊蹙眉頭,隻能再下令,口糧再減半,每日催問開路的進度,然而進展緩慢。
柏樂眼睜睜看着在宮裡養尊處優的君上和災民一樣日漸消瘦,嘴唇因着急上火都幹裂起皮了,耳朵也生了凍瘡,手上也裂了口子。柏樂心疼偷偷省下一碗稠粥給她,卻被她不近人情地呵斥:“民生如此,我身為他們的小君,豈能隻知自顧。”
柏樂跪在地上哭道:“可是婢子的職責是照顧好小君,君上看看自己,已經與外面的災民無異了,披風送人了,衣裳鞋履送人了,連口糧也省了,君上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如此餐風飲露,回到王都婢子如何向王上和兩位夫人交代。”
柏樂頭一次在她面前哭,齊恕看着她手上紅中浸紫的凍包,心下不忍,伸手想将人扶起來,奈何柏樂賭了氣,“君上不吃了這碗粥,婢子就不起來。”
齊恕皺了皺眉,收回扶人的手,淡聲道:“柏樂,你應該知道我不是樂意受人威脅的人。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這粥你省得辛苦,把它吃了吧。”
說罷,便要轉身離開。
柏樂跪在身後,錯愕于她的冷漠無情,提高了聲音哭喊:“君上——”試圖挽留她。
最終齊恕還是停下腳步,無奈地閉了閉眼,回頭将人扶起來,對她解釋道:“現在是特殊時期,屋外城中上萬災民已經斷食了,我既然決心做他們的君上,行使權力殺了他們二百六十多人,就不能在這種時候背棄他們隻顧自身,雖不能同甘,但願能共苦。長郡汜水的私鬥由來已久,先王的律令沒有實效,父王的新律還沒有成文沒有推行,無法可依,便隻能暫行人治,我不能光靠武力來使他們臣服,我還要他們的心,如若此時吃了你這碗粥,那就是背叛我的決心,背叛了在外面忍饑挨餓的他們,也漠視了你作為人的尊嚴,将你認作是我的附屬物,将你對我的奉獻視為理所當然。如果順利度過此次雪災,他們認下了我,那麼長郡、汜水多年的私鬥将會從此結束,我要做他們君上,我還要他們的心,我要他們的心就必得将心剖給他們,你明白嗎。”
“可婢子本就是君上的仆臣任君上處置的,他們身為臣民,也應為憂君之憂啊。”柏樂不明白,身為仆臣與臣民為自己的主人奉獻,有什麼不行的。
齊恕一時無言,思緒似乎飛走有一會兒了,良久才緩緩開口:“你再等等吧,這樣的日子應該很快就會來了。”
她發現自己像一顆被大風刮到一座無名島上的種子,本不屬于這裡,但終究還是開始慢慢的發芽了,根系開始在泥土裡一點點的往下延伸,開始紮根,漸漸淡忘了她的來處,等她徹底忘記的時候,也許就是她徹底紮下根來的時候,到那時,她也就适應了島上的風霜雨雪融入這個環境,與島上的其他植物一樣别無二緻了。
烏雲佘三族的新族領以及幾個長郡、汜水的城守來見齊恕,正好在門外聽到這一番剖白,幾人都沉默地停下腳步,烏氏族新族領停了半晌,默默地退出這個院落,其他幾人跟上來。
佘氏族領還沒搞清楚情況,問:“怎麼出來了,不是要去找長安君想法子嗎?”
“不找了,我們自己想。”雲氏族領說。
“我們這不是沒辦法才來找長安君嗎?”
烏氏族領意味不明地看了眼這個有點腦子轉不過彎的朋友,歎氣說:“為人臣者,主憂臣勞,主辱臣死。事态如此,我等一群人都沒有辦法,長安君又能有什麼辦法?”
長郡一城守歎惋:“為臣半生,還從未聽說過哪國的貴胄肯把自己的衣裳鞋履分給黎庶,哪國的公子王子肯和庶民飲食相同。”
“是啊,我也從未聽過哪國的君主想要得到民心竟然是要将心剖給黎民。”畢竟人分三六九等,換做旁人肯親赴災區慰問已經是愛民如子,是人人稱頌的賢人了。
也有人鄙夷:“也不過是裝模裝樣收買人心之舉而已。”
旁邊人笑道:“可惜就算你知道她是裝模作樣收買人心,人們也都紛紛甘心把心交上去了。”
那人又道:“我便不屑。”
旁邊人又笑:“不交心也沒關系,長安君也略懂劍術。”
此人的心誠然已經被她的“裝模作樣”收買了。
烏氏族領歎道:“别忘了咱們這位長安君不僅有柔腸,還有鐵腕和決斷。濟濟齊人,铮铮鐵骨,同胞同澤,同袍同裳。都各自回去再把鍋底刮一刮吧。”
雪停之日,白下城中已斷糧三日,所有能吃的東西都已經用來果腹了,包括拉她車的馬匹。
齊恕強自撐着身體到民房中查看災民情況,災民見到她,都紛紛哀求地問“君上,什麼時候有糧啊?”
她無法給出一個準确的回答,她隻能說:“快了,王上已經在設法将糧草送來了。”她現在寄希望于她的父王,在知道她被困雪災中能及時施救,快一點,再快一點,不要再有人凍死餓死了。
直到雪停第五日,城中已斷糧八日,彭餘來報,路通了。
官道雖然還是沒能疏通,但有一小隊人找到一條小路,日日去鑿冰鏟雪,今日終于打通了封斷汜水長郡的路。
齊恕聞言大喜過望,立即便要去看情況,到達山道現場發現道路雖然不寬,但完全是一條通向外面的路。
“是誰鑿開的這條路,我要感謝他!”齊恕笑容滿面,“彭餘将軍,速派人往王都及各郡各城求援!”
彭餘:“喏!”
從她來到白下城起,所有人見到的長安君都是嚴肅冷峻不苟言笑的人,不意一直冷如寒冰的長安君,也會有如此喜形于色的時候。
彭餘指着旁邊十來人的小隊,向齊恕介紹:“君上,就是他們鑿開的路。”
齊恕一一看去,少年們面頰凍得通紅,手上還拿着鑿冰開路的銳器,有一小孩凍得直流鼻涕,哈着熱氣笑着說:“長安君不記得我了,我還坐過你的馬車哦。”
齊恕隐約有點印象,撫了一把小孩的頭,笑道:“是你鑿出來的。”
小孩搖搖頭,指着旁邊一衣衫單薄口唇幹裂的少年道:“是我邢大哥帶着我們鑿出來的。”
少年并指躬身向她低頭行禮。
“擡起頭來。”齊恕道。
少年緩緩擡頭,一張清俊的面龐一點點出現在眼前:頭小,眉高,眼角微微下垂,顯得忠誠而無辜,瞳孔黑白分明者,見事明也,仰頭看她,視瞻不轉,視瞻不轉者,執志強也,鼻梁挺立而适宜,人中分明清晰者,其人正直,唇薄嘴小而形似花瓣者柔婉,下唇厚于上唇者重情,下颌銳,敢斷行。
齊恕不會相面,但看到他,忽然想起在史書中讀到過一印象深刻的描述。
“叫什麼名字?”
“在下名叫衛邢。”少年答道。
“衛邢。”齊恕口齒念過這個名字,牽唇淡笑,“長郡沽玉人?”
齊國衛姓多出長郡,長郡衛姓多自沽玉。
衛邢回答:“是。”
齊恕問:“你如何鑿開此處通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