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又沒什麼事做,如言在山間溜達了一會,客居的洞府距蒯氏要所十分偏遠,她還不熟悉墜星谷的地形,不便此時打探,打算等白日再行動。
晚風習習,月上樹梢。
巽又沿着一條小道,逛到離塵峽的一處雲崖,崖岸古樹稀疏,陡峭開闊,若是在白天,興許能一覽東峽吞星的絕景,然此處荒僻,沒有燈火,隻憑月光也看不到什麼。
走到這裡也算是到頭了,再往前就隻是一片什麼都看不明朗的懸崖而已,巽又盤算着返回,忽然聽到一陣窸窸窣窣。
她腳下一頓,以為是自己踩到了落葉,于是安靜地站了一會,而那聲音卻并未停止,在朦胧的夜色裡傳來,似乎是人的交談聲。
巽又隐去氣息,潛行至附近可藏身的古樹邊,大約兩丈開外,談論的聲音清晰了起來,其中一人的語氣,聽起來怎麼也算不上友善,甚至有些譏諷的意味。
“當師兄可真快活,什麼事兒都扔給師妹,自己跑去外面逍遙自在,喝酒鬼混,你可記得出塢前怎麼對宗主和師父說的麼?呵,也對,這幾日快活得估計連自己姓什麼都想不起來了罷。”
此處是花氏弟子暫居的洞府附近,多半是師兄弟間有什麼摩擦了。
巽又偷偷看去,說話的是名背對着她的少年,果不其然,一身惹眼的灑金碧桃,此時正抱着手臂,發出一聲哂笑。
他對面的樹上,倚着一悠哉散漫的人影,一條腿在半空晃蕩,同樣也身穿花氏校服,完全不在意對方的嘲諷。
少年眉眼傲然,氣質刻薄,又冷笑。
“仗着應旸前輩的勢胡鬧也就罷了,你甚至還敢領着來路不明的女子來?花無存,你可知這裡是什麼地方,這裡是墜星谷不是三千花月塢!豈是你一發話,就能想帶誰來就帶誰來?便是三千花月塢也容不得你這麼放肆!若是暴露了,蒯氏追責我看你要怎麼收場!”
樹上的人卻隻笑道:“阿翮,别動這麼大的氣,隻要不暴露不就好了嗎?你喊這麼大聲,給巡谷的仙子聽去了怎麼辦?”
巽又不由得愣了愣,這好像是花絕的聲音?
花翮眼中一片寒意,譏诮道:“你這魔修之後,果然不出我所料,是難當大任的卑劣之徒,要是被師父知道,定然要你好看。”
花絕翻身從樹躍下,向花翮拱了拱手:“此事突然,确實給阿翮添了麻煩,下次你若有什麼差遣我絕不會推辭。不過,有你這麼優秀的師弟在步筠身邊幫襯,我這樣的人自然就清閑了。”
說罷,他上前拍拍花翮的肩,歪了歪頭,眼含笑意,花翮卻一把掀開他的手,冷冷道:“哼,龜固生龜,龍固生龍,魔修就是魔修,魔修之後也是一樣。”
巽又的眼睫忽然一顫,回憶的灰燼裡燃起一顆火星,慢慢握住鈎刀的手,用力得發白顫抖。
那群死在自己手上的修士,當初也是這般居高臨下,一道道凜然正氣的聲音炸在耳畔,激起她心中一片怒火。
魔修如何,魔修之後又如何?
這些所謂“正道”,到底憑什麼目空一切?
突然,冰涼柔軟的觸感令巽又回神,她回過頭,發現花步筠不知何時來到面前,鬼鬼祟祟地沖自己比了個“噓”,她低頭,發現已将鈎刀拔出一半,而拉住自己的,正是花步筠的手。
那廂,花翮也已經和花絕說完了話,向二人的方向走來。
像是早就知道有人藏在樹後一樣,花翮在此處停下腳步,看花步筠笑盈盈地招手,不禁皺了皺眉,臉色更臭,掃了一眼巽又,神色更是冷硬,拂袖離去。
花翮走遠,巽又向花步筠道:“為何攔我?”
花步筠正要回話,身後又傳來一道聲音:“咦?你們怎麼到這兒來了?”
巽又回頭,見花絕頗感意外地看着她們,嘴角勾起一抹笑,看起來絲毫沒有受到花翮那番話的影響。
花步筠捂着嘴,嘻嘻壞笑:“又姐姐說有事找你,步筠怕她迷路,就跟過來啦!三師兄走了,那我也走啦,你們說吧~又姐姐記得早點回來唷!”
花步筠蹦蹦跳跳離開,林間幽暗不适合談事,花絕便領着巽又去了方才那片崖岸。
崖岸邊,夜風溫柔,星河輝映,天地一派平和甯靜,連月光都比之前明亮了些,吞星峽如巨獸盤卧,可見其巍峨的輪廓。
二人坐在崖畔,聽絕神道平緩的水流聲,花絕率先道:“巽姑娘這麼晚找我,可是有什麼急事?”
花翮的話,不知他是沒有放在心上,還是不想讓她感到不快,單從花絕的神情來看,宛若根本沒有剛剛那一茬事。
巽又道:“你帶我進來,我還沒謝你。”
花絕訝異一瞬,笑道:“你不是把錢袋都還給我們了?你還錢袋,我們帶你來墜星谷,這不是說好的嗎,還謝什麼?”
謝他和應旸信守承諾,沒有卷錢就跑,不然自己還得一路尾随,看墜星谷這規模布局,沒人引路怕是千難萬險。
話雖如此,巽又也拿不出像樣的謝禮,可畢竟自己小人之心,總有些過意不去。
花絕心裡苦笑,從祈禱她别惹亂子這點看,其實他們也彼此彼此。
他側首看她:“那不如講講你的事情吧。”
巽又有些意外,思考片刻,不知該從何說起,橫豎花絕不是壞人,對她多半也有所覺察,幹脆将這半月來的事攤開說了說,就連與蒯氏結仇一事,她也沒藏着掖着。
等幹完這一票,她的錢賺得差不多了,從此歸隐山林,江湖不見,還怕什麼。
聽了巽又的話,花絕不由得感歎,原來她是鹿陰嶺人士,确也難為她了。
魔尊戚蕪身死十五年,仍然令人聞風喪膽,鹿陰嶺是戚蕪的老巢,魔界之重地,若有殘黨出逃,自然要盡快剿滅,以滅魔火複燃之勢,這件事于整個玄門而言,無疑是第一緊迫的要事,不然花黎和花若萱也不會因為星墜盛會,各處疏于防備,而緊急出塢執行任務了。
不過,巽又既是鹿陰嶺出身,那修邪道便很合理了,那地方出來的,大多與戚蕪沾親帶故,修邪魔鬼道也都見怪不怪,她估計也不例外。
隻是,她如今孑然一身,教他十分放心不下。
花絕看她面色坦然,來墜星谷也氣定神閑,不像是來找蒯氏尋仇的——也是,單槍匹馬殺入中原最大仙宗,也不知是尋仇還是尋死。
那她來墜星谷究竟所為何事呢?
巽又答道:“是東家托我來這裡查明一些事。”
花絕眉頭抽了抽,她的東家,這是害人啊。
也不知是哪個喪天良的,讓她這麼個邪修小姑娘來這種地方,還是在仙宗聚首的重要時期,她一個人孤立無援,進退維谷,但凡被察覺到,她那所謂的東家難道還會出面救她不成?
花絕心中沉重三分,歎息了聲,隻道:“那你小心行事,别暴露了身份。多跟在步筠身邊,她聰明,會幫你的。”
巽又點點頭:“多謝。”沉默少許後,又道:“這麼晚,你為什麼到這裡來?”
他眨眨眼,笑了一聲,望着綿延的吞星峽:“啊,其實……邀請你去月照山那天,本是我和久晴兄想賞景,我也不是每年都會來墜星谷,可惜運氣太差,沒瞧過星墜盛景。”
而那日,他和應旸又被小姑娘纏着,光顧着安頓她,也沒來得及去山巅看看,尋思着有巽又在,這之後得快點帶她離開,沒閑工夫逗留,所以今夜想來碰碰運氣。
但這藏在黑夜的深遠幽谷,隻見星月高懸,聞蟬鳴流水,期望怕是落空了。
巽又也随花絕望去,道:“這裡時候還早,沐山偏南,晝星蟲還要再等幾日才會開始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