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竹陽谷那天,她下意識直奔義安縣,約定已成昨日灰,可她還是執意爬上了山巅,然遐景雖美,難掩凄清,墜落的悠悠星火,也如同沉底的心,将要無奈地熄滅。
本以為自己能從中獲得安慰,回頭想來,不過都是執念而已,看了反倒傷情。
巽又直言,花絕心中被紮了一劍似的,一下洩了氣,哭笑不得。
但這倒也有趣,他又道:“無妨,天地浩然,星明月皎,能與巽姑娘在此暢談,也不算白來一趟。”
巽又側首,花絕也看過來,夜風微涼,額發輕拂,他爽朗一笑,眸子綴着星河璀璨,意氣風發。
好像,是比獨自賞景來的開心些。
巽又束發的鈴铛共有三顆,此時其中一顆玉鈴,忽然散發出溫潤的白光,清脆地響了長長三聲,回蕩在空幽的峽谷中——
“叮鈴鈴。”
鈴音餘韻未絕,隻見缥缈星漢,倒流如河,有星辰碎屑,飄散而落,宛若煙花垂散,柳條盛開。
花絕被這一幕吸引,漫天的銀沙微茫,輕墜搖曳,化作星火,拉扯織就絲線,此起彼伏,一時天地間恍若白晝,如沐火雨。
星墜于峽,明滅閃爍,數不勝數,終成黯然飛灰,在絕神道化作虛無。
花絕怔怔地望着,星眸映火,銀河盤踞,眸光一如紛落的星屑,喃道:“星、星墜盛景……?”
巽又瞧着他,指尖微動,鈴音再響,如水波幽幽地漾開,他忽然反應過來,一把拉住巽又,眼前的景象倏然消失,峽谷回歸幽暗,方才的一切仿佛隻是個夢。
巽又問道:“怎麼?”
花絕向山林看了一眼,道:“此間不比外界,到處都有巡谷仙子徘徊,你稍運靈力,她們嗅到邪氣就會馬上找來的。”
不過據應旸所說,此次星墜盛會受邀的,還有泸雍侯氏。
泸雍侯氏是據守東南的鬼道宗門,弟子不多,甚是神秘,修習的術法也詭異陰險,近年于玄門初露鋒芒,甚至能在正道之間獲一席之地,不容小觑。
這些修鬼道的,想來靈氣也不甚純正,有這幫人遮掩,巽又應該沒那麼容易被察覺。但願剛才隻是他瞎操心。
巽又有要事在身,自然也不想惹麻煩,哦了一聲。
這一聲,哦得花絕面皮緊了緊,欲言又止。
這位巽姑娘,對他人心思細膩,對自己卻又粗心馬虎,如今深入敵腹,實在令他懷疑她一個人究竟能不能行。唉,罷了,他自己也是個泥菩薩,往後到底力不能及,索性不想。
花絕笑了笑,問道:“說來,我一直很好奇,巽姑娘是鹿陰嶺人,可靈台清澈,靈氣純淨,大可以學些旁的,怎的修了邪道?”
巽又卻道:“道本道,何為正,何為邪?道不同,就是邪了嗎?”
花絕一愣,爽然大笑,興緻盎然道:“當然不是,我隻是好奇,放着大道不走,何故走那無人蹚過的險路?”
巽又想也沒想地道:“都走大道,誰走險路。”
她生來就不愛湊熱鬧,山高路險總比庸人紮堆的好,樂得清靜。
何況,是哪裡的人定下的規矩,人生來就必須走大道,若隻有這一條路可走,這世間那麼多人,豈不是要搶破了腦袋,就為過這一眼望到頭的日子,也不知究竟有什麼滋味。
都顧着搶,誰顧着活?
她敬謝不敏:“再者,大道也是人蹚出來的,你又如何知道我走的不是陽關大道?”
這番話令花絕很是受用,沒忍住多說了幾句:“有人先自诩正道,其他的便成了旁門左道,隻要與正道大道不同,則是不入流的異類,或魔或邪,或妖或鬼,為人所不齒,自然會受到排擠,人人得而誅之。所謂黨同伐異,為的是唯我獨尊。”
巽又聽完,先是嗤了一聲,不為所動道:“所以,嘴快的就能當好人了?那話少的還有沒有活頭了。”
花絕簡直被這句話驚呆,哧地笑出了聲,撐着臉看她。
是啊,玄門仙宗不過是立場,知行未必合一,四處藏污納垢,嘴裡的也都是噱頭,怎麼就比邪魔鬼道高一等了。
況且,她方才所施術法,橫看豎看,都與玄門仙術并無二緻;他看到的景色,又與蒯氏引以為豪了幾千年的景色有何不同?那些人到底從何判斷此為邪,彼為魔呢?
巽又的那段話,花絕回味了良久,仍忍不住笑,由此感觸頗深,覺得她那鈴铛可真是個寶貝,怪不得能被應旸瞧上,卻是自己不識貨了。
花絕欣然道:“巽姑娘的鈴铛可有名字?”
巽又颔首,她共有七顆鈴铛,腰間挂三顆,發上束三顆,刀柄拴一顆,分别用手指一一指過,道:“勾魂、索命、攝魄、怅鬼……”
等等,不是,怎麼名字都這麼詭異?
關鍵是,這幾顆鈴铛的名字居然比他的封喉聽起來還要帥!
花絕正汗顔時,巽又伸手摸向發帶,将其中一顆玉鈴解開,攤在手上給他看:“但是有的還沒起名字,剛才這個就沒起,想不到好名字。”
花絕心忖,其他的名已經取得足夠駭人了,這顆還是正常些為好。
小小的玉鈴在她手上,泛着層朦胧的柔光,靈潤剔透,仿佛自月滴落的淚水,化作了一顆夜明珠,飽含着某些他無法形容的感覺,怎麼看都不像邪修之物。
夜色漸沉,且聽風引樹葉,簌簌作響。
入雲月舂容,夢盡餘清輝。
花絕挑起嘴角:“入夢,這個名字如何?”
巽又道:“如夢?”
“是入夢。如果隻是似夢不及,豈不令人遺憾?”他起身,似要攬風入懷般,走到了懸崖邊,回頭對她笑:“托巽姑娘的福,今夜得償所願,定能做個好夢了。”
邊城月,塞外雪;海中山,林間泉;今宵入我夢,醉卧看煙霞。
入夢,入夢。
那就叫你入夢罷。
巽又細不可察地牽了牽嘴角,“這個名字,我喜歡。”
那也許是八百年前,最溫柔的一陣風,最圓的一輪月。
崖岸的花絕衣袂輕翻,對着她微微一笑,恍若清寒月影下,美好得一觸便碎的夢。
夢醒後,便再無他這般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