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擡起頭,隻見花步筠格外認真地看着自己。
“又姐姐,那塊帕子,雖然無存哥哥總是貼身帶着,但幾乎沒有用過,你能明白步筠的意思嗎?”
巽又的眼睫微垂,在搖曳的燭火下,宛如緩緩振翅的蝴蝶。
她其實隐隐覺察到了,花絕有以身殉道的傾向,結合花步筠講的故事,她更能确定了。
花翮為他舍生忘死,帶來莫大震撼,那一瞬的沖擊如今還在影響他,為别人付出、犧牲、赴死,似乎就會成為英雄,能得到一些他渴望的,卻從來無法得到的什麼。
一些“魔修之後”無法擁有的東西,看似偉大神聖的東西。
而這樣的想法,在他遇見巽又之後,更加膨脹。
他通過她,看見了自己。
巽又不知道怎麼形容,花絕有時會給她一種錯覺,她感覺他要消失了,那些不顧自身安危的瞬間,就好像要去赴死一般。
她仿佛明白花步筠想表達什麼了,手中的帕子沉甸甸的,令她喉嚨發酸。
花絕幾乎不用這塊帕子,今天卻那麼風淡雲輕地為她包紮了傷口,就好像用一條纖細的蛛絲,将兩人的命運脆弱地相連,她若想扯斷,便輕而易舉,不留痕迹。
他将一顆心托付給她,可她能拯救他嗎?
巽又細不可聞地低語:“這是不對的。”
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去死,沒什麼比活着重要,她的命不止是自己的,亦是姊兄的。
巽又将染血的帕子攥緊,花步筠看在眼裡,撲哧一笑,她疑惑地看去。
花步筠嘴角帶幾分狡黠,趴在桌上,遞去期待的眼神:“又姐姐,這之後你能不能也多來塢裡看看無存哥哥呀?”
巽又道:“為什麼?”
花步筠晃着雙腿,嘟嘴道:“這還要問為什麼?我們是朋友,步筠肯定會想你嘛!隻是……有人可比看上去小心眼,你别看他人五人六兒的,不打着他旗号的話,指不定鬧什麼别扭呢。”
盡管花絕沒有明說巽又身份,但這兩日的親密相處,再加上她引起的風波,以及花絕待她的态度,花步筠多半已經察覺到她的身份,因此今夜才說了這些。
雖然她和花絕出身相似,但到底不一樣。
人該選擇輕松的活法,也許仙門不那麼光鮮亮麗,可見不得光的地方确實陰影遍布。
她沒有什麼理由再和他們見面。
巽又沒有說話。
“阿又!下來吧,我們該走了!”
微風吹來,絲帕飄舞,陽光在其後閃爍,鼻尖拂過薄荷花的清香,少年爽朗的呼喚帶着笑意,正抱着手臂在樹下望她。
他立在斑駁樹影下,碎光流連,好像在那裡等了很久,又好像就屬于那裡。
巽又也望着他,勾勒出淺淺微笑。
從今起連續四日,仙門百家将在渺月峰比試切磋、論道談法,以增進各宗間的交流,更是小門小派嶄露頭角、結交名門的大好時機,因而雲台之下早就聚集了許多人。
渺月峰是墜星谷第一高峰,深入雲霭,獨立于衆山之間,靈氣充沛,奇石秀木,清泉翠松,當真是孤鶴掠雲處,蒼峰釣月沉,與玉崇頂又是截然不同的一派風光。
小門為表誠意,宗主大都親自前來,花氏雖為顯赫望門,亦不可怠慢,免得失了禮數落人口舌,花絕便帶領衆弟子,先去與各家宗主客套一二,再同雲氏應氏的老朋友寒暄。
巽又不方便頻頻露面,便在棵不起眼的樹下等着,年長者不難應付,想來也沒幾個人真心想同花絕聊,他雖忙着交際,也能分出心來瞧她,視線越過人群,隻見她抱臂旁觀,雙眸猶如野狼,掃視人群尋找目标,雖不曾言語,卻毫不低調。
這不被注意到都難啊……
花絕汗顔,被身旁一位長髯老者喚了幾聲,回過神來,老者似乎好奇他為何分心,便也順着他視線去看,花絕心道糟糕,立刻以身去擋,老者往左他往左,老者往右他往右。
對方一頭霧水,捋着長髯道:“花絕公子,這是何意啊?”
花絕咳了一聲,報以謙虛的笑容。
來渺月峰來得最早的,當屬各路寒門子弟,自家宗主去應酬,他們融不進去,隻得在一旁觀望,百無聊賴之際,忽而發現有姑娘落單,且身穿花氏校服,便派出一人,鼓起勇氣上前結交。
和長者的攀談總算告一段落,花絕再去注意巽又時,她已同好幾個不認識的弟子聊過了,個個校服不同,好在巽又闆着一張臉,那些人不大敢冒昧問話,多是說上兩句,互報姓名便告辭,沒惹來懷疑。
巽又的應對倒還得體,但再聊下去,隻怕搭讪的人會越來越多,一個不注意就會露出馬腳,花絕将剩下的事交給了花翮和花步筠,撥開人群離去。
花翮并無異議,隻奇怪地瞅了花絕一眼,發現他是朝巽又那廂去,眼神當即嫌棄了起來,花步筠窺視片刻,不禁捂嘴偷笑。
當真是平白惹人注目。
左臂包紮得很是平整,即便隻隔着一層外衣應該也看不出,花絕小心端詳巽又的傷處,颔首道:“步筠的手藝我一直很放心,我小時候調皮,受了傷都是她和瑩瑩幫我包紮的。”
說着,他悄悄将巽又的衣袖拉下來:“遮好,别教别人看到,你左手不靈便,盡量避着點用。”
昨夜有賊人闖入墜星谷的消息,在蒯璟的操作下恐怕已經傳開了,若是讓人發現巽又有傷,做客的世家可能會以為她與賊人狹路相逢,刀兵相見,倒也沒甚所謂,隻是……
巽又看花絕神情微沉,不動聲色地在人群中尋起侯朔的身影,繼而低聲道:“無礙,他們現在都不在。”
她将左袖理好,從另一隻袖中拿出絲帕,遞給花絕:“謝謝你昨夜借我帕子,我把它洗淨了。”
絲帕托在巽又手上,潔白柔軟,微有清香,不留一絲血迹,伴随她冷靜如常的語氣,就好像昨夜的一切都不曾發生。
花絕有些恍神,淡淡笑道:“阿又客氣,你不說我險些就忘了,其實不必急着還我的,但還是多謝你啦。”
他伸手去接,卻觸到帕子底下有什麼東西,鼓鼓的,彈彈的,疑惑着将帕子掀開,隻見巽又的掌心上,躺着一株雪白的薄荷花。
花絕愣住。
巽又擡眼瞧他,試圖捉住他的目光,神色格外真誠:“我挑了最好看的一株。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