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到及川徹了,他在夢裡變成一顆麥穗在我眼前晃呀晃,後來他成熟了,麥穗落地,變成了好多好多及川徹。
我的合租室友兼高中三年的同學岩泉一對此的評價是讓我醒醒。他說我論文已經寫完了,放假就不要再喝酒了,更何況這個世界上真的不能有這麼多的及川徹,會出事。
我覺得他說的對,所以下一個晚上為了夢到及川徹,我依舊繼續在卧室裡瘋狂灌酒。我又一次打開窗戶端起酒杯,對月高歌。
——敬加州的月亮。
還在日本讀高中的時候,高中國文課的老師就講過夏目漱石的那句“今晚月色真美”。如何用符合日本人委婉含蓄的習慣表達“我愛你”呢?我的日本同學沒人答上來。
老師說,如果你想向一個人表達自己的愛意卻不好意思直接開口,就可以用這句話。
“今夜は月が綺麗ですね”,今晚月色真美,意思是“我愛你”。
月光是這世界上最容易捕捉,也最容易抓不住的東西。
這就是及川徹吧。
我在異國他鄉遇到了人群裡最突出的他,從此就再也移不開眼。
從東亞一個卷來卷去的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對我而言并不是什麼好消息,但好在“升學”并不是我未來規劃中的唯一。所以我也就心安理得地說着一口隻能落筆的啞巴日語,在這個文化和習慣都和家鄉不同的地方生活。
到宮城縣的第一天,我從車站走出來,拿着一張地圖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還是認命地把求助的目光投到路過的人身上。
一個栗色頭發格個子高挑的運動系帥哥就像天降的拯救者,主動對上了我迷茫的眼神,問我是否需要幫助。
我用并不标準的日語發音慢慢地表達了我要去的地方,他說他剛好要去那附近,于是我就跟在這個少年身後,聽他自來熟一樣地跟我搭話。
這個時候已經是傍晚,春末的日本比我那春如四季的家鄉溫和得多,我穿着外套跟在他身後走在風裡,任由微弱的夕陽打在我的身上。
這段路并不長,但他太過健談,我也就在這段路上知道了他的名字,他的學校,他的社團,也交換了聯系方式。
我想擡頭看他,卻看見了東方渺小卻逐漸高升的月亮。
“能和漂亮的你交換名字是我的榮幸哦~我的名字是及川徹,Oikawa Tooru。”
“好的,Oikawa…”
後來我成功找到了我要去的地方,他也向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們相遇,又背向而馳。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及川徹。
我以為他隻是我留學生涯中的一個過客,卻沒想到那天是兩條平行線變化彎曲的交點。也沒能想到,我和及川徹能在未來共處那麼長時間。
後來再次遇到及川徹就是時隔兩個月後,在青葉城西的開學典禮上。
他站在我旁邊男生的隊伍裡,看見我的那一刻,一雙眸子裡好像冒出了小星星。
我和他對視的一瞬間,他眼裡的無聊情緒轉變成了驚喜,眼睛不斷地眨着,本來是在wink,卻因為太過頻繁而顯得像進了沙子。
他好像也意識到自己的表情有些失控,就欲蓋彌彰似的咳嗽了兩聲,然後側過身繼續站好,定了兩秒,又悄悄舉起手對我擺了擺。
眼睛依舊是眯着,嘴角微微彎起,臉上帶着笑。
青葉城西的校服是白色西裝,在他身上襯得他格外優越。可能是身高優勢,也可能是那張張揚的臉,諸多元素拼合到一起,讓他從人群中脫穎而出。
旁邊的女同學偷偷地說着“好帥”之類的話,我在心裡默默贊同的,同時也看着他的眼睛對他擺了擺手。
我記得他的名字,于是就喊了出來。
“阿徹!”
我知道日本人喊人名字的時候向來是喊姓,親密的朋友才會喊名字甚至是昵稱。但及川徹算得上是我在日本認識的第一個同齡人,假期我和他在LINE上的聊天并不多,但一直是有來有往,所以我自顧自地把他歸到了“親密的朋友”一欄。
及川徹的表情還是那樣笑眯眯的,聽到我喊他的名字就點點頭,目光也不離開,隻是帶着“不甘示弱”意味,喊我的名字。
那一刻,時間和透過禮堂窗戶的陽光仿佛一起靜止,它們一起飛到及川徹的眼中,為我構建了一個沒有出口的迷宮。
我在他的眼中迷路、沉淪,心跳失控。
第一次見面時看見的弦月随着時間流逝變成了凸月,在滿月之前預告了它的明亮。
我和及川徹高中三年都被分到了一個班級,一開始是經常搭話,後來演變成中午總和他和岩泉一一起吃飯。往往是我和岩泉坐在兩邊,及川擠在我們之間,左一句右一句地吐槽今天發生的事。
有的時候是排球部發球不順利,岩泉一會回一句“再發不準下次請我吃拉面”,有的時候是他說自己上國文課聽不懂那些高深的句子,我就會答一嘴“比起我你才像個外國人”。
阿徹就總會被我們氣得大叫,說着“你們兩個就是嫉妒及川大人!”
于是為了哄他,我總會在這個時候把便當裡的章魚香腸挑到他的盒子裡:“及川大人原諒我吧,給您進貢了。”
他就會一邊假裝鬧脾氣,一邊一口吃掉章魚香腸,并把自己盒裡的其他吃的分給我。
目睹全程的iwa醬一般都是先沉默一下,再猛的往嘴裡扒飯,緊接着站起身,頭也不回地抛下我們倆回到教室。
那天回家的路上,挂在天空最東邊的望月圓滿而明亮,它悄悄地把光撒到我回家的路上,像填滿了我簡單的生命。
這樣的日子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地重複着,直到某天及川徹告訴我們,他交了女朋友。
她去看他練習,看他比賽,喊他阿徹,讓他加油,也一次又一次被練習代替約會,被他忘記。
“及川徹,你隻愛你自己。”
甩了及川徹的前女友帶着滿臉的淚對他這樣說,聽到這句話那一瞬我竟然在心裡認可了她。
我目睹過他和那些女孩在無人的校舍後接吻,看見過他在公衆場合對每一個她說過情話,也聽到過她們以不同的語氣說出那句他隻愛自己的話。
每次他被分手了,沒有難過幾天,而是像個花孔雀,又迷惑着更多女孩。
我開始思考我之前的情緒是否正确,如果是朋友應該堅定不移地和他站到一起。
但看着那些臉上帶着悲傷或者憤怒的女孩站在及川徹面前失态的樣子,我真的覺得,這個人感情的态度太随便了。
某天中午,重新恢複單身的及川徹又和我還有岩泉一一起吃便當。吃完閑聊的時候我腦子裡突然想到這件事,猶豫了許久,最後還是忍不住向他開口:
“及川,我覺得你真的應該仔細考慮一下你對女孩子們的态度,她們是喜歡你,你不想把她們放到更高的位置,為什麼要和她們在一起。”
“啊——為什麼要冷冰冰地喊人家及川。
“連你也覺得我有錯嗎?”及川徹的口吻和之前沒有差别,可我就是覺得他好像生氣了。
“我不覺得你有錯……”
及川徹擡起眼睛看着我,等我說下面的話。但我醞釀了多久的語句在對上他目光的那一刻消失殆盡,我突然意識到,也許我根本不了解他。
“抱歉,阿徹,我不是那個意思。”
意料之内,及川徹沒有把這個話題延續下去,他隻是沉默。我幾次開口,最後沒有吐出一個音節,也沒了再繼續說的心思,抱着東西轉身離開,隻留給他一個背影。
岩泉一後來有找過我,說及川徹一直都是這個樣子,那天他不是跟我發脾氣。
我無言以對,隻能在數次張口中擠出一句“謝謝你岩泉”,然後再無後話。
其實我們都清楚,她們說的都沒錯,及川徹說的也沒錯。
也是從那天開始,及川徹不再纏着我去看排球部的訓練,也不再要求我看比賽。我也看着他花枝招展地對着身邊的女孩子笑了一次又一次,換了一個又一個。
我們誰也沒有再提過那天的算不上是争論的對話,但它好像成為了橫亘在我們之間的巨大的鴻溝。也是從那天開始,我覺得我和他越走越遠。
及川徹并沒有做錯什麼,隻是在他的世界裡,自己和未來比一切都重要。
所以我們又一次背向而馳,像下半月縮減的殘月。
我來日本幾個月後日語水平有所提高,從高一開始就養成了看原來在國内看過的書的原版的習慣。以前在國内拿着小本摘抄句子的習慣也變成了摘抄日語——今天是村上春樹,明天是東野圭吾,心血來潮了也有夏目漱石。
一句又一句,一頁又一頁,構成了我在日本的另一種記憶。但其中寫的最多的,還是那句“今晚月色真美”。
阿徹,今晚月色真美。
我在心裡對他說這句話,說了一萬次。
在我們有那次争論之前,及川徹一直都在我面前插科打诨。今天說自己是随風飄蕩的蘆葦,明天說自己是自由翺翔的雄鷹,心血來潮了就會把自己比作月光,嘴上還念叨着“我今天也很動人”。
那時候我也發現他會偷偷從我的摘抄本上摘走幾頁,好像是為了不讓我知道,他隔幾周才作一次案。
巧合一樣,他每次摘走的那頁總會有一句“今夜は月が綺麗ですね”。
一直到畢業。
舉行畢業典禮那天我收拾好東西準備休整幾天就回國,離開學校前一刻岩泉給我發了條Line,讓我記得回教室拿走東西。
我思來想去都不記得自己落下了什麼,準備問他,剛打完字還沒來得及發出就得到了回答。岩泉一說:“是及川那家夥給你的,如果不想要,放在那裡就好。”
我像着魔一樣,本能地被自己的身體牽引着想回去一探究竟。
教室裡空無一人,我在日本的三年也已經落幕,隻留下桌子上的一張紙條:
“今夜は月が綺麗ですね。”(今晚月色真美)
——是及川徹的字迹。
旁邊是他襯衫上今天一早就消失了的第二顆紐扣。
看見這句話的時候我應該是淚如泉湧。但我沒有雙向奔赴的欣喜,隻覺得我們的感情來的奇怪,奔赴得也奇怪。
我和及川徹之間的三年是初遇時的問路,是重逢時打招呼的欣喜,是青春時代分享心情和生活的一句句話,是“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我的視角裡,是自己那份微不足道的愛在經年累月的相處中磨碎了撒到風裡。
我會回憶和及川徹待在一起的時光,我會在腦海裡重映他的模樣。他是耀眼的,可愛的,給了我特别優待的。
我也會一次又一次地在記憶深處刨出我埋藏了許久的種子,在心底看着它發芽,生長,開花結果,又一次枯萎。
但我們對彼此的感情依賴永遠不是最高等級的喜歡。
我們都明白,及川徹的未來牢牢把控在他自己手裡,沒有插曲,沒有分叉路。及川徹愛所有人,但愛所有人就意味着,他最愛的人是他自己。
我永遠不希望他和我在一起,我們從來都不是一路人。
……
2015年,美國加州。
之前也提過我沒有升學的壓力,遠在國内的家人覺得我讀大學可以換個地方。看了三年平假片假名,也是時候離開。剛好岩泉一說要去美國找一位老師,在他安頓好以後我也飛到了大洋彼岸。
隻是我沒想到,在沒有商量的情況下,我們申請了同一所學校,在同一座城市。
在學校偶遇那天岩泉一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問我怎麼沒跟他說,及川徹也沒跟他提。我心想關及川徹什麼事,也就這麼問了。
“啊,那家夥說你沒有把……沒有把‘它們’還給他。”
“啊,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