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再次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的風景,似曾相識的顔色已經鋪滿了西邊的天空。
“……教我跳發吧飛雄。雖然女子排球這邊可能在這個階段用不太到。”
他沒有問理由,回複說:“好。”
火燒般的顔色給每一年的夏天都留下了獨一無二的痕迹,我的記憶,我的現在,我的未來,一切都屬于這個令人着迷的季節。
哪怕我讨厭夏天。
“總之就是,這樣。”承擔教我發球這一重任的影山老師跟我一起,站在我們熟悉的球網前。他站在距離邊線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示意我看他的動作。說完“這樣”以後,他先邁出了腿,“大概在你覺得差不多的位置,往前,‘啪’地邁出一步。”
好了,完蛋了,他的拟聲詞開始出現了。
見我沒有疑問,影山飛雄把排球抛了起來,同時在後方的那條腿也跟着往前邁,雙臂擺動的同時眼睛緊緊地盯着高處的球,在它即将下落的時候雙腳蹬地,猛地起跳。他的動作十分連貫,能看出來這幅動作絕對是練習過許多次才達到這樣完美的程度。
“你要想着球會落到哪裡,像普通的站立發球一樣控制它。”
他觸碰到排球的瞬間,我聽到他還不忘教學:“在這裡,‘嘭’地用力。”
另一聲“嘭”出現,球落地,又因為地闆的反作用力迅速彈飛。
——是界内。
“好厲害。”雖然從旁觀的視角看過太多次影山發球,但帶上他的講解以後,我突然意識到和我認識了很長時間的這個人并不是普通的“一起打排球的玩伴”,他是帶着要一直為排球付出心血的決心站在每一個比賽場上。
“學會了嗎?”
影山突然湊到我面前,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我不知道此時此刻的自己在他眼中是什麼樣子,但我的呼吸節奏突然亂了。我很确定這不是因為排球,也不是因為跑來跑去地追球。
我突然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在他這句話結束的時候迅速轉過身,沒有回答他的話就去把球撿了回來。
不知不覺間,能想起來的重要人生都已經和他有關了。我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從何而起,也不懂此刻我的行動又是源于哪裡。
可是我突然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回到球網的另一側,我重新站到影山飛雄旁邊。
學着他的樣子丈量步子,一次又一次地嘗試抛球,試着尋找那個最适合我擊球的距離。我不知道我彎腰撿了多少次球,也想不起來影山飛雄給我把球遞過來了多少次。
他的手指和排球一同,一次又一次清晰地出現在我的視野之中。
“啊!真的好難!”
又一次估算錯了抛球的距離,連續的失敗已經讓我開始對自己“想學跳發”的想法産生了質疑——女子排球場上很少有強力跳發,站立發球在這個階段也早就足夠。
“你站在這裡問我的原因是什麼?”旁邊的人像是有讀心術一樣,突然開口。
我扭過頭,他還是保持着扭頭的姿勢,等待我的回答。我閉上眼睛,想把自己的思緒放空,卻不由自主地在腦内一次又一次回放記憶。
從我第一次接觸排球,到有了影山以外的打排球的朋友,一直到現在在新山女子。
睜開眼的時候,答案也宣之于口:“沒有什麼理由。如果有,那就是我想變得更強。”
影山飛雄把球接了過去,走到一邊,把我放在那裡的水杯拿過來,沉默地遞到我的面前。他舉起自己的水杯迅速喝了兩口,把水咽下去時,汗水也順着吞咽的動作流了下去。每一個細節都争先恐後地在我面前展示着,我閉上眼,胡亂地把杯子舉起,思緒卻早就飛走,腦内全是他的一舉一動。
沒有繼續練習,我走到場地的邊緣坐了下去。就像以前一樣,隻是現在在球場上。
影山飛雄依舊是坐在我旁邊的位置,我發現他的腿伸直出去,已經比我長了好大一截。我們之間的身高差也逐漸拉大,我每次和他說話都需要擡起頭,才能準确地和他對視,才能看到他眼睛裡傳達出來的東西。
莫名其妙的,眼前突然模糊了。
“我會被抛下的。”我拽了拽旁邊人的手,有些委屈地說。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在他人看來大概無足輕重,可是我就是知道,影山飛雄必然能理解我迷茫猶豫的地方。我擡起頭,把眼淚抹掉,可是悲觀的情緒和早已生根發芽的名為“放棄”的念頭突然在這個瞬間壯大。捕捉到我負面情緒的它就像遊戲最後關卡殘血的boss,不由分說地拼盡全力,給攻略者最後一擊。
要麼硬抗過去,要麼就此失敗。
影山飛雄抓住我拽他手指的手又松開,他突然站起身,走到我們放東西的地方打開包,不知道在找什麼。我還沒發問,他就回來,把那個總是拿來給我擦眼淚的手帕遞到我面前。
各種情緒糾纏在一起,我的反應也變慢了。
我想把它接過來,但在我觸碰到手帕邊角的時候,影山突然收回了手,取而代之的是他重新湊到了我面前。他一邊輕輕地把我臉上的眼淚擦掉,一邊問我:“那你要放棄嗎?”
我腦子突然懵了,氣血上湧的同時十分慌亂,幾乎是用搶的,把手帕拽了過來。
“我、我自己來。”
“嗯。”
明明是在安慰我,明明是這麼親近的肢體接觸,為什麼這個人的語氣還是這麼冷靜。
我重新思考他剛剛問我的話,不知道是在回答他,還是在回答我自己:“不要。我的天分已經差一點了,不能放棄。”
“那就不放棄。”
影山飛雄再次抓住我的手,一字一頓地說。
08.
每一年的夏天都會出現無數個有晚霞的日子,火紅的顔色和令人面紅耳赤的肢體接觸同時為我的心煩意亂埋下伏筆。
我們依舊保持着原來的姿勢,坐在球場的邊緣。周圍的人已經走完,球場另一頭的人們也無瑕顧及這邊的我們,隻是自己練習着。
我猶豫再三,終究還是沒有掙脫他拉着我的手。影山飛雄的體溫從我們肢體接觸的皮膚傳了過來。這份感覺與從前并肩的時候相似,我又因為影山的舉動而感到迷茫和難以承受。
我扭過頭,感覺自己暈乎乎的。
“你臉好紅,是發燒了嗎?”
讓我臉紅的始作俑者突然來了這麼一句,我被他的不解風情氣到,我有些無語,反問他:“你不覺得是因為其他的事嗎?”
影山飛雄搖搖頭,我看見他這副樣子的同時用力回握住他的手,使他意識到之後想迅速松開。但他的反應比我快得多,常年在排球場上盯着球跑動的人不可能放過近在咫尺的變化,他沉默了一瞬,突然看向我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有話說。”
我的對這幅場景和接下來要發生的事都沒有預想,但第六感在這一刻出奇得準确。我對他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我上次說,下次再一起看紅、一起看晚霞。但是我們中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見面,也沒有一起打排球。我知道有的時候,你可能會因為我不太會說話而很少跟我說你的想法,但是我一直都會等你跟我說。”
我聽着他這一段車轱辘一樣翻來覆去的話,有些呆滞,但我們實在是對彼此太熟悉,我的重點也不自覺地跑偏:“我哪裡有不跟你說了?”
影山飛雄空着的手指了指排球,問:“這次?”
我們依舊是一左一右地坐着,他在我的左邊,依舊用右手牽着我的左手。我感覺他在輕輕用力,似乎是怕我掙脫,但又不敢完全讓我無法反抗。
在我們沉默的幾秒鐘裡,夕陽最後的光終于透過了體育館高處的窗戶。已經打開燈的這方天地也被染紅。顔色和氣味都是記憶的載體,我們依舊并肩,依舊保持着同樣的姿勢,面對着不遠處把我們的人生連接在一起的排球。
“所以,最重要的事是我想說,我喜歡你。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也明白這句話的,嗯……份量。”
我呆滞,但意識到他說了什麼以後整個人都變得輕飄飄的。我不知道鼓起勇氣或者借機說出這些話的影山飛雄到底是怎麼想的,但是我看到了他緊繃的側臉和顫抖的睫毛。他的雙唇在說完剛剛那句話後就緊閉,似乎是在等待最後結果的賭徒。
我也鼓起勇氣,輕輕順勢靠在他身上,說:“那在一起。”
時間推移,今天又是一個晴天。
固定在天氣預報中的雨總是不會按時出現,就像我們的人生一樣,偶遇靠的是緣分而非精心計算。
但我為什麼覺得,我看到了雨後放晴的場景?
我曾經問過影山飛雄,他會不會權衡各個元素在他心中的份量。我的不安和焦慮從小到大都會被他抹平。我明白他對排球的愛,明白他的喜好,知道他會做什麼會為了什麼而努力。同樣的,我的猶豫不決永遠是在得到他的支持之後變得堅定。
更重要的是,我的感情并不比他淺薄半分。
我和影山飛雄在高二的最後一段時間走到了一起。已經第二次入選國家青年隊代表集訓名單的影山越走越遠,也越走越高。
我們在一起和沒在一起的區别是什麼呢?沒有區别。
約會、聊天,統統放到排球後面。
我們的對話總會被隊友說不像是情侶,貫穿我們人生始終的那項運動成為了異形的連接者,一次又一次地把我們的相處延續。有時是我為了調整狀态而向他提問,有時是他跟我講今天訓練和比賽發生的事情。沒有過多的濃情蜜意,因為這已經是多年以來的習慣。
隻是習慣了在他身後的我,從在一起的那一天開始,突然很想走到他的身邊。我想證明自己也有獨立面對一切的能力,哪怕影山飛雄已經對我足夠信任與支持,我還是想告訴他,我不止一次地想成為像你一樣的人。
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辦法上場,為了不被替換,練習繼續一傳和從他那裡學來的跳發。但年複一年吸引着大量有實力球員的新山女子排球部,永遠不會等待人的進步。
“我再長高一點就好了。”我總是這樣說着。
“我來幫你接球。”影山飛雄把球遞到我面前,示意我繼續練習發球。
我的低落情緒被打開了一個口子,我擡起頭看着他一直注視着我的眼睛,笑着說:“你不會安慰我一下嘛。”
影山飛雄搖了搖頭,用理所當然的語氣對我說:“可是我覺得你不會想聽那樣的話的。”
影山飛雄不會問我為什麼會這樣,而是積極地轉移我的注意力,把我的情緒放到别的地方。我們長時間的相處沒有變過,在他人眼裡可能情緒積極的那一方可能是我,但事實恰恰相反。
是影山飛雄突然闖到了我的世界,也是他一直在問我要不要做某事。
沉默就是不願意,我稍微表現出一點開心的情緒就是希望,向來在人群中不善言辭的人在我面前總會想盡辦法表達自己的感情,哪怕他不知道要說什麼話。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以後也想一直看你打排球。”
他也努力對我微笑着,雖然那份笑容從以前就容易讓人誤解。
“我會一直打下去的。”
高三,影山飛雄已經是闆上釘釘的國家隊隊員,我則是靠着新山女子排球部首發成員的名頭拿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但我想象中的并肩站在世界舞台上已經不可能實現。
因為我真的沒有再長高了。
三年級的時候,我依舊是會被狀态影響,随時被換下場的存在。
教練也問過我要不要直接轉位置去打自由人,可是我很想跳起來。我的手臂從接觸排球的那一天就在打飛到我面前的球,從踏入排球館到現在,長達八年的時間,我都在努力跳躍,揮臂,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得的分更多一點。
現實永遠是殘酷的。
09.
畢業前的最後一個夏天的傍晚,我和影山飛雄又一次來到久違的河川邊的草地。我們背對着陽光,并肩坐在一起,我靠着他的肩膀,哪怕是夏天,也想和他待在一起。
我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就像不記得很多次比賽中身體是怎麼做出第一反應來面對飛來的球一樣。
我看着不遠處的水面,它倒影着滿天的雲與蒼穹。和諧統一的顔色把整個世界都變得暖洋洋的。這份溫暖和夏日的炎熱不同,它讓人不記得溫度,隻能在記憶中留存這幅場景所帶來的感受。
影山還在說着畢業後要簽約俱樂部的事,我有一下沒一下地迎合着,跟他分享我未來的規劃。
“我以後不會扣你送過來的球了。”
他有些不解:“為什麼?”
“因為你以後要進國家隊的呀,而我确實,有那麼一些,沒有太多的天分和條件。”我故意不去看他的表情,隻是望着不遠處的天邊,“排球不會離開我的生命,但是我能感受到,我的排球生涯到此為止了,飛雄。”
“堅持下去并付出更多的努力”是十八歲之前的我要做的事。
其實後來走的每一步我都很痛苦,我追逐着影山飛雄的背影,想和他并肩前行,想告訴所有人,能堅持下來的人就是有天分。
可是,這樣的天分是不足以支撐一個人實現夢想的。
影山飛雄沒有說話,隻是低下頭和我接吻,對話沒有結束,取而代之的是隻能聽見彼此的呼吸。
我舍不得閉上眼睛,我想看着面前的他究竟是什麼表情。可是我們真的離得太近了,近到視線無法對焦,近到看不見對方的表情。
我攥緊了手,又被不知道什麼時候發現的他撐開。表白那天,我的手不由分說地被他握住,正如現在一般。隻是相握的姿勢變成了十指相扣,我不再是被動,而是和他勢均力敵的進攻。
可是就像我們所面對的道路一樣,我率先敗下陣來,在夕陽下再次紅透了臉。影山飛雄另一隻手撐在我身體的另一側,在我們分離換氣期間又一次湊了過來。
“好喜歡你。”
我們的共同話題一開始就隻有排球,我們對對方喜歡來源于排球,我們的世界十分相似,又截然不同。
濕熱的水汽随着風傳了過來,我感覺我的肺要缺氧,但又不自覺地為了“求生”貼近那個給了我這樣感受的人。暧昧的空氣升溫,高溫的天氣讓一切都顯得熱烈。我明白他并不是在轉移話題,也知道我所說的話大概是已經傳達到了他那裡。
我們大概是太熟悉彼此的想法,也太了解對方沒說出口的潛台詞究竟是何含義。所以我們都不必多說——他不會對我加以勸阻,我也不會過多解釋。
可是正如我所說所想的,他是努力的天才,他可以做到任何事情。
我不可以。
所以,我隻是在現實面前,平靜地接受了我的命運。
上大學後,校内的比賽我依舊會參加,學院與學院之間的隊伍,我還是會成為那個被選中的人。但我知道,自己的水平上限已經到此為止了。
大三的時候,我已經退出了校隊主力,把專心放在專業課和實習工作上。
2015年,影山飛雄正式加入施懷登阿德勒俱樂部,并在次年年初的奧運會資格賽帶領日本隊取得了2016裡約奧運會的名額。
其實我們都不是會主動聯系對方的人,不善言辭且相似的人擁有大差不差的執念。隻是我們選擇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影山飛雄和我在一起以後總會提出約會,但他忙碌的訓練和賽程讓我們能見面的日子少之又少。再加上我單方面的逃避,隻是離開了彼此不到一年的時間,line對話框的内容還是十天前。
這不是影山飛雄的錯,恰恰相反,這段感情中積極維護的人一直是他。忙碌的封閉訓練和為了不被外界輿論影響,大部分時候他都會選擇不看手機。我的消息隻要發出去,他空閑的時候還是會回複,這次是我率先選擇了後退。
就像我嘴上說着“排球不會離開我的生命”,又在說完那番話後沒多久就放棄了排球一樣。我說着不會放棄追逐他的背影,也會突然覺得疲憊和難過,然後放棄。
曾經的我一直站在原地注視前方,因為他的前進而不斷地努力,努力離他的背影更近一點。但我想不通的同時又矛盾地認識到,可能這一切結果都是被我自己造成的。
我們之間的距離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大了?
現在的我不懂新的關于排球的技巧,不像以前一樣可以在旁邊從細節處對他的動作“指指點點”。無奈當了膽小鬼的人選擇了其他的道路,已經放棄排球的我不想耽誤他的人生。
2016年夏天的末尾,裡約奧運會結束後,我和我交往三年的幼馴染男友提出了分手。
在影山飛雄看來,我這種毫無征兆且沒有緣由的舉動就是莫名其妙。
我不敢接他打來的電話,甚至沒有保留任何他的私人聯系方式。唯一能做的就是選擇一個空白的、沒有比賽的時期,把自己會帶來的影響降到最小。
有些可笑,對吧。
我們似乎是互補的,但也許也是相似的。不過大部分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和他之間的差距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影山會積極面對一切并努力尋找解決方法,在難題面前不是退縮而是更進一步地努力。
我和他永遠正相反。
十年的時間,對我來說就像做夢一樣。
做夢一樣的在夏日的雨天遇到影山飛雄,做夢一樣地和他一起度過了無數個豔陽天。絢爛的晚霞一年又一年地出現,我們就待在一起,看了一個又一個夏天。
提出分手的原因是什麼?是因為我們太過相似又完全不同。他膽子夠大,而我是一個十足的膽小鬼。有的時候我也會嫉妒那些真正克服了自身負面條件而走向世界舞台的人,可是我沒有這樣的毅力,也沒有這樣的心思。
說到底,我開始打排球也隻有兩個原因:因為排球很有趣,因為和影山飛雄一起打排球很有趣。
從那年以後,我無數次在休賽季的假期看到那個讓我欲言又止的身影。宮城縣這麼大,仙台城也那麼大,偏偏就總是會相遇。
每次遇到這樣的局面,我總會奮力躲過他想拉住我的手,匆匆說出一句“抱歉,我先走了……”邊快步離開。
感受到我抗拒的人從來不會強行趕到我面前。
“下次可以再來我的比賽嗎!”我聽到身後的人對我大聲喊着。
但我不敢回頭,也不會再對他作出承諾。
兩條不重合不相遇的線在夏天改變軌迹,突然并肩前行了一段時間,并組成了十分和諧的平穩假象。
曲折的軌迹交叉、重合,又在某一個時刻出現某個插曲。其中一條線一如既往地按照他所預想的道路向前行進着,他不會停下來等任何人,但他想和另一條線一同前進,奔赴相同的燦爛未來。
可是現實是殘酷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堅持在同一條道路上一直行進。
就像天氣一樣,也像做夢一樣。
10.
仙台、東京、大阪。
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三個城市,卻成了我大學期間最常來回奔波的地方。
我不是灑脫到放棄了排球就一輩子不再和它接觸的人,更何況把我引進排球世界的人現在依舊活躍在世界舞台上。
2019年春天,大學畢業的我憑借高中排球強隊的出身和大學部分聯賽的成績,進入了某電視台的體育部門負責賽事報道和運動員的采訪工作。
影山飛雄重新出現在我的世界裡,以“影山選手”的身份,接受我的采訪。
從2021年到2024年,跨越了整個亞洲,從東京到歐亞大陸另一端的巴黎,我和影山飛雄見面的次數甚至比以前還要頻繁。
意大利聯賽結束時,他大概就會飛回日本,享受一年中為數不多的假期。如他一般的妖怪世代的球員們逐漸成為了日本排球運動的主力,年複一年地代表這片土地征戰世界級大賽。
我已經可以面不改色地和他坐在一個空間裡,喊他影山選手,問他關于比賽的問題。可惜我還是沒能舍棄排球,也無法徹底放下這個把我的人生改變,和我如此相似又完全相反的人。
2024年,影山飛雄回國,專心和國家隊的隊友磨合,備戰巴黎奧運會。
奧運會出發前的賽前特輯,日本隊的代表球員出發前有接受媒體的專題紀錄片采訪。在提問冊上有這樣一個問題:
“是什麼促使你在排球道路上堅持了下去呢?”
今年已經二十七歲的影山選手不再是采訪苦手,時間讓他變得能主動表達自己的想法,也讓他在面對媒體的時候以冷靜而強大的狀态,向所有人展示世界級選手的從容。
“我和排球的結緣是因為家人,從不記事的時候就在和排球打交道了。”他擡起頭,不知道是出于什麼樣的感情而看向了我的眼睛,突然輕輕地勾起了嘴角。
我心下五味雜陳,隻是點了點頭,等他繼續說下去:“……對我來說排球不僅僅是一個運動,或者說我是為了走職業的道路才打排球。準确來說,是為了排球才堅持在這條路上。排球本身就足夠吸引人,也足夠有趣,不是嗎?”
我們依舊面對面,像無數次閑談一樣,他認真地表達着自己的觀點。有一瞬間我都要恍惚,幾乎要忘記這是一副什麼光景,也要忽視我們中間桌子上的錄音筆,還有不遠處的多個拍攝不同景别的相機。
我被他的表情帶回了情緒,突然覺得這次采訪是前所未有的放松。我也對他笑着:“是的,影山選手。排球已經足夠有趣。”
他點頭,補充自己的話:“不過要說‘堅持’,能讓我堅持下去的除了排球本身,還有很多東西。要挑戰的比賽,沒有交手過的強者。我并不甘心平淡地呆在原地。”
我再次翻看着手裡的冊子,卻發現下一個問題是“身邊對你的排球道路影響最大的人”。我想扭過頭看向旁邊的同事,但又覺得無關緊要。
“謝謝你的回答。那麼下一個問題是,在你身邊,有沒有影響了你的排球道路的人呢?”
影山公事公辦地認真點頭。他看上去十分放松,中途休息的時候我還聽到同事讨論說明明這種場合影山不會表達太多,最起碼他的表述不會特别放松,需要注意采訪期間的情緒調動,什麼的。
我微微擺正身體,看着對面那個安穩坐着的人。他雙手交叉,自然放在腿上,背部靠着椅子,但沒有完全貼合。整個人就像是待在體育館一樣輕松自如。我不知道是因為他最近已經适應了這樣的采訪,還是因為有我在所以他有話可說。
但這幅場景對我來說也像做夢一樣。
“我的祖父是把我引到排球道路上的人,在事業的選擇上,有時也會受到姐姐的影響。身邊的人對我來說都很重要,我的朋友幾乎和隊友是重合的,所以也很感謝他們。”
就在我以為這段回答已經結束,想做出總結時,影山飛雄突然看着我,說:“還有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她幫學生時期的我擺脫了很多迷茫,給了我很多繼續努力的動力。我很感謝她,直至今日都覺得,能和她相遇真的太好了。”
現在接受采訪也是一副大人的樣子了。
高中時我和影山飛雄不打球的時候就會湊到一起,我總會心血來潮,問他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還要他寫簽名給我,說我絕對是這個世界上他最早期的球迷。
現在,放不下的日子在夏天又再次聚集,國家隊代表隊員們出發前的日子大概就是這樣,采訪,被加油,準備出發,立下雄心壯志或者表達感情。
向來負責調動他人情緒的人突然變得被動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我努力繃着臉,不讓自己的表情出現裂痕。可是不受控制的情緒化為眼淚,在眼眶打轉。
我希望影山飛雄不要再繼續說了,也希望他不要再擺出這幅我熟悉又陌生的樣子和我談他的過去與未來。我參與得太多,所以一旦回頭去看,我的感情就像是陷入泥淖一般難以掙脫。越反抗就越被拉入池底——這不是我能接受,也不是我想看到的結果。
記得機械化的語言從我嘴裡說出,在被告知“拍攝結束”的瞬間,我收拾好自己負責的部分後匆匆對着周圍人道歉後,下一秒快步離開拍攝場地,走進了洗手間。
少許落到眼周的冷水讓我冷靜了下來,終于可以落下的淚混着水滴被我手中的紙巾擦掉。同事發來消息問我是否安好,我一一回複後開始确認接下來的工作。
一滴一滴的淚珠掉到手機屏幕上,劃出痕迹,模糊了我的視線,也模糊了屏幕上同事發過來的那句“影山選手讓我告訴你說‘辛苦了,早點休息’。”
她知道我和影山飛雄都是宮城縣出身。
我們人生的軌迹總是分離又重逢,相交又分離。對我而言這是一把裹着糖霜的玻璃劍,吞下去定會被銳利的邊緣劃出血,可是我又不想用這樣的形容描述我和影山飛雄過去相識的時光。
我的感情從何而起,我不知道。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它從未消失。
沒有理念的沖突,也沒有争吵。我隻是變得更加膽小,所以無論對方如何主動聯系我解決問題,我都選擇了忽視和放棄。
但這是理念和現實的沖突下,我們能得到的最好結果。
到這個夏天為止,我們已經出現在彼此的人生長達十八年。
2024年7月,巴黎奧運會開幕首日,排球賽程也随之開始。
飛來飛去的排球被接起,傳出。坐在靠近日本隊初始比賽方向記者席位的我看着影山飛雄一次又一次地把排球傳給不同的攻手,把對面的攔網體系打亂,就在他們以為自己把握住局面的時候,猝不及防的二次進攻出現,球落地,這篇場地也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尖叫。
排球是一項用三次擊球維系的,不能落地的球類運動。
2024年的夏天,我在巴黎重新愛上了貫穿我前半截人生的排球。
但我再也不能愛那個和排球一起出現在我生命中的人了。
11.
通過相機的取景框,我限制了自己的視野,也放大了視野。
影山飛雄臉上的汗水順着他的面部輪廓流了下來,他接過休息區的隊友遞過來的毛巾,認真把汗全部擦掉。在某一個瞬間,他突然扭頭,看向我所在的方向。
高速快門連續的“咔咔”聲把這幅場景記錄了下來,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回憶起了自己決定放棄排球的時候。
影山飛雄隻是安靜地看着我,像此時此刻一樣喝着水,或者在擦汗。思緒和情感的碰撞讓我們都沉默。正如當時我沒有再繼續說話,巴黎賽場上的影山也隻是看着我,把眼神傳遞過來。
那副場景至今還深深地印在我的眼前,聽到我的話後影山先是沉默,又帶着疑惑的語氣問我:“為什麼要放棄了?”
我說:“沒有為什麼,倒也沒有放棄,我隻是覺得應該換一個選擇……大概。”
時間隔得不算短,我以為自己已經完全忘記他對我說的話,也以為自己不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太長時間。影山飛雄隻是說:“你想好了就好。”
面對人生的分叉路,我做出了不是最優解的權衡。我有的時候也想問自己,我真的想好了嗎?
站在全國大賽舞台上的每一個人都會幻想自己站在世界舞台上那獎牌的樣子。是我放棄了這個機會,也沒有勇氣想盡辦法為自己尋找機會,更沒有勇氣突破自我。
我意識到了自己的上線,和天才相處得太久,就總以為自己努力了就會像他一樣擁有屬于自己的機會,可是我忘了現實是殘忍的,也忘了我最一開始的想法究竟是什麼。
一開始,我也隻是,想和他并肩,站在那道球網前而已。
一場比賽結束,我在媒體區等待日本隊隊員的賽後采訪。
我問站在離我最近位置的影山飛雄:“影山選手在比賽中多次傳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球路,能和我們分享一下賽場上心情與想法嗎?”
影山飛雄點點頭,對着我的鏡頭說:“隻是覺得那種方式能得分,我做到我應該做的事就好,剩下的就是交給隊友們,而隊友們也很可靠地拿下了分。我很開心。”
旁邊的記者問他接下來的安排,他說:“投入下一階段的比賽。”
一如既往的沉穩,我收好自己的設備,在離開前突然湊到離他最近的地方,小聲說了一句“一切順利”。
“嗯,你也一切順利。”
我們各自奔赴在自己賽場上的這些年總會有不可避免的接觸,曾經一次,我把相機錄像按鈕關閉的,他突然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問我:“你會想起來以前的日子嗎?”
你會想起來以前的日子嗎?
我閉上眼睛,又睜開,回答他:“人都是要往前走的,飛雄。”
一切順利,我們的夏天依舊會有數不清的重逢的機會。
兩條軌迹就這樣相遇,在時間的推動下并肩前行,偶爾重合或者形成交點,也許是因為對彼此的感情,又或者是我們共同産生執念的排球。而如今的局面又何嘗不是我夢想中的“并肩站在世界面前”。
隻是我們變成了面對面。
所以這兩條軌迹又在其他事物的作用下平行,并一直在離對方最近又無法跨越的位置繼續前進。
我們大概沒有錯過,但夏日無端産生又貫穿生命始終的軌迹就這樣悄悄地,悄悄地出現,又成為了我們真正“錯過”的理由。
一切順利,就此别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