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此刻,這份隔閡逐漸縮小,讓我有了不一樣的感受,也似乎能從我們尴尬又自然的相處中找到些許轉機。
巴黎時間晚上八點,飛機飛行一小時後,從右側窗戶照射進來的光逐漸消失。濃郁的黃昏被夜色沖淡,一寸又一寸地蠶食殆盡。層層疊疊的雲層在機身下方,形成一片或單獨的一朵。途徑某些地區時,星星點點的燈光連成一片,聚集着,也分散着。
除去初始的那兩句話,我和影山飛雄再沒過别的交流。
空調的冷氣打在客艙内部,雖然提前要了毛毯,但涼意還是順着皮膚和衣服之間的縫隙鑽了進來。我悄悄側過頭,發現影山飛雄正目不轉睛地盯着平闆:是巴黎奧運會的小組賽錄像合集。
這人一旦沉浸在排球世界裡就不會再管其他的事,我抱着這樣的理解和想法,大着膽子看他的側臉。似乎比起高中時期,他的臉變得更有攻擊性了。雖然配上表情還是呆呆的,但我們都不是十幾歲的時候,總會有或多或少的變化。
他肌肉時候變得這麼結實了?
我這樣想着,恍惚間就伸出了手。等我反應過來,我已經抓住了影山的胳膊,并被受害者抓包。
影山沒有說話,我覺得自己有責任打破此時的沉默,于是我聽見了自己都覺得心虛的聲音:“我有點冷。”
我感受到旁邊人沉默了一瞬,準備把自己不太禮貌的手收回去。當我以為他要說我莫名其妙,沒想到他反而抓住了我已經縮回去的左手。
我不知道我們現在是在牽手,還是他單純地想為我取暖。
他輕輕搓了搓我的手背,修剪整齊的指尖和被磨平的繭對我而言太過熟悉,某個時刻,我的眼淚幾乎都要落下來。哪怕我們已經有幾年的時間沒有如此近距離接觸過,這種感覺對我來說也是熟悉的。
“這樣呢?會好一點嗎。”影山飛雄問。
熟悉的溫度從手心傳來,熱量一點一點把冷氣驅散。明明被牽住的是手,可是熱量和血氣似乎都湧到了臉上。在我們都已經踏入社會數年後,我久違地又從同一個人身上體會到了青春時代的狂熱心跳與悸動。
我想把手收回去,但為時過晚。黃昏消失的最後一刻,沉入黑暗的心又一次亮了起來,成為這段特殊而忙碌的人生的重要部分。我再次嘗試抽走指尖,又被他用力攥住。
“是我冒昧了影山選手,你……放開我吧。”
影山飛雄像是沒聽到一樣,下一刻,試探的指尖已經放到了手指縫隙之間。輕輕的,像羽毛一樣輕,又很重,像承載了過去近二十年的時間一般沉重。
我們在萬米高空牽手,在這裡十指相扣。
“你不要抗拒我了,是我當時沒有給足你安全感,我沒意識到所謂的‘差距’給你帶來的傷害。”影山像是下定決心才把這句話說出口一樣,說得就像全都是他的錯一樣。
可是,退縮的人是我,不再正面回答他問題的人是我,一次又一次把填補縫隙的機會視而不見的人是我。就像排球落地則比分變動一樣,這場比賽之中沒有平局,必然要分出勝負。
“是我,是我一直在後退。”我輕輕打斷了他的話,不想再聽到後面的内容。
我故意目視前方,不去看他。但客艙之間的距離過于狹小,餘光瞥到他的時候,我還是移不開眼。
他沒有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樣松開我的手,反而用力把我拽向他的方向。我吓了一跳,因為被座椅上的安全帶固定住而沒有靠到他身上。我扭過頭,和我四目相對的是他有些發紅的眼眶。
我以為影山飛雄的眼淚這輩子隻會為排球而流呢。
“你沒有。”
他斬釘截鐵地說:“我隻是想問你,可不可以相信我。”
眼睛發紅的人變成了我,我想掙脫卻依舊被他抓得很死。心裡的悲傷就像消失的黃昏一樣投入到黑暗中,沒有人看得見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麼,但人總會像飛蛾撲火一樣,一次又一次地把身心都投入到這一片難以歡喜結局的道路。
我們之間的關系是這樣,所以我不願意面對,我想後退。
我會因為奧運會賽前的采訪特輯情緒失控,也會因為有他在,而順從安排一次又一次地從東京飛到羅馬。我總是想問自己,這裡有什麼呢?
這裡有什麼呢?
這裡有不熟悉的語言,不熟悉的文字,不熟悉的膚色,和朝思暮想的人。
我沒有回答影山飛雄的話,他也不追問,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用故作平靜的語氣說:“我知道參加奧運會之前的采訪結束以後你在哭。但我知道,你不是膽小鬼。”
什麼從臉頰側面流下來了?
手上的溫度突然消失,緊接着,它轉移到了眼角和臉頰。眼淚被指尖一寸一寸地擦掉,最後,這雙手捧住我的臉,我又一次對上了影山飛雄那雙眼睛,像大海一樣的,有波瀾的,平靜的,但感情洶湧的眼睛。
“你總說在排球道路上追不上我,可是我們的人生本來就不是什麼平行線。對我來說你是我人生的參與者,怎麼能說放下就放下?”
向東飛行的航班帶來的是加速的傍晚,隻是幾句話的功夫,星星就已經在觸手可得又遙不可及的地方出現。
“不要再抗拒我了。”
“……所以,你們複合了?”
回過神,我面前的影山美羽用不符合她氣質的表情,躍躍欲試地等我跟她講後續發生的事。我勾起了嘴角,搖搖頭,回答:“沒有,我們剛回日本诶。還沒考慮好。”
“不過我覺得這确實是飛雄能幹的出來的事。”
我看着影山美羽輕微勾起的嘴角,鬼使神差地想起來在巴黎時影山飛雄對我手中的鏡頭揚起的笑臉。把杯子送到嘴邊,汽水的氣泡噼裡啪啦地在嘴裡炸開,我歎了口氣,“所以,美羽姐姐。”
我學着她先前的樣子,把手肘放到桌面,手背疊起,托着下巴歪頭看她:“我們可以喊飛雄進來了嗎?”
美羽臉上懵懵的,明明平時看上去比另一位影山聰明太多,但在這種情況下還是會露出一家人共有的神态,“被你發現了。”
我和影山飛雄被轉頭就自行回家的影山美羽抛下,我們并肩看着她的背影越來越小,直到夏日夜晚并不涼爽的風穿過我和影山飛雄之間。
“我送你回家。”影山飛雄說。
我點了點頭,剛想邁步,卻被他攔住。
面前是遞過來的手心,我順勢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熱死了。”
被抱怨的人帶着笑:“嗯。”
海拔一百一十五米,又一次十指相扣,跨越了整個歐亞大陸。
2024年入秋後,新的賽季又一次開始。
我看着郵箱裡發來的安排,第一百次懷疑這個世界絕對被人操控——我的名字後面跟了一個地點和一位選手,上面是大大的影山兩個漢字。
入秋後的羅馬不再幹燥,接二連三的雨天逐漸充斥了天氣預報。
潮濕的空氣從窗戶的縫隙鑽了進來,戀戀不舍地在每一處留下屬于地中海氣候的溫和。
我奔走在位于羅馬的各個排球俱樂部和體育館,一次又一次看影山飛雄所在隊伍進行的比賽。
我抱着相機結束當天的工作,準備撤離的時候突然被影山飛雄扯住袖子。
“等我一下。”
我想拒絕,卻因為自己默認了對方要求的“不再抗拒”而不敢開口,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被沖完澡換好常服的影山選手帶走。相機在路過影山在羅馬的住所時放了進去,在我再次強調“那是我自己買的,不是發的”之後,他終于長了記性。
是因為我住的地方不順路嗎?
“内存卡在這裡。”
思慮周全,我無話可說。
頭頂的雨傘被溫和的風和它卷着的雨滴擊打,我吸了吸鼻子,問:“明天吃什麼?”
我不知道影山飛雄在想什麼,這句話說完後,他就把我拉到了路邊。頭頂是路邊建築可以遮雨的屋檐,側後方是把我們和車流與行人隔開的雨傘。
“唔——!”
沒有晚霞的黃昏,極其普通的一天,但我們就這樣在羅馬的街頭,在足夠遮雨,卻無法把身軀全部藏匿的傘後接吻。
與急切卻克制的動作相反的是影山溫柔的呼吸,近在咫尺的睫毛在顫抖,我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靠近他,被影山擁進懷裡。
宮城縣的晚霞,東京的落日,還有羅馬下雨的黃昏。
彼此默認的“約會”後,我們牽着手,在街頭漫無目的地走。
突然想起來今天和美羽的對話,我撓了撓影山飛雄的手心,說:“姐姐今天問我新年回不回日本。”
影山停下腳步,側過臉看我,有些疑惑,又認真地發出詢問:“你……什麼時候有的姐姐?”
我閉上眼深呼吸,告訴自己他就是這樣的,不要因為之前私下沒接觸就忘記這一點。
“你姐姐。”
他恍然大悟,點點頭。我看着他懵懵的樣子,心下一動,抿了抿嘴,下定決定,在他發現之前踮起腳尖,“飛雄,低頭。”
聽到我話的人乖乖垂眸,輕輕的吻落到他的嘴角。
我若無其事地回到原位,拉着還沒反應過來的影山飛雄繼續前進。影山飛雄沒頭沒腦地問:“所以你回去嗎?”
我不回答,反問:“你會回去嗎?”
我在明知故問,所以不需要他的回答,在話音剛落的時候就繼續說了下去,“我要看情況吧,可能會留在意大利。”
沒有假期的影山飛雄有些急切,問:“為什麼?”
“因為我男朋友在這裡。”
我沒有松開他的手,但向前走了一步,又回頭看他,和他面對面。
一陣風吹過,雨似乎停了。
偶爾我也會思念日本的溫度和空氣,想念我的家鄉,思念那個讓我們初遇的雨天。
一次又一次的相遇,一次又一次的錯過,讓我總是産生一種不屬于這方天地的錯覺。但無數次傍晚的霞光總會讓我清醒過來,因為這片溫柔的光,總是和影山飛雄一起,溫暖了我眼裡的世界。
“啊啊啊笨蛋飛雄不許親我!!”
“不行。”
雨停了,現在依舊是黃昏進行時。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