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哭了?
無論是父親的責罰,還是下人的刁難,他從來沒有見安東尼流過淚。像他這種隻求榮華富貴的人,為什麼會哭?
克雷格當然知道下人苛待安東尼,甚至其中就有他的授意。
畢竟安東尼進入公爵府,就是為了錢,為了公爵小兒子的地位。和那些想要爬上父親床的人沒什麼不同。
隻要拿到錢,他們什麼都會做。
不是嗎?
青年倔強的臉與記憶中的模樣重合,曾經的畫面在克雷格腦海中浮現:
在與安東尼正式認識之前,自己其實已經單方面見過他。
在月亭裡。
小小的少年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拘謹地坐在亭子裡。他向着月亮的方向注視很久,最後緩緩跪下,雙手合十祈禱。克雷格聽見他說:
“感謝光明神帶走克雷米·查德。”
——安東尼·查德是想要代替自己的弟弟的人。
像一桶冰水淋下,克雷格瞬間清醒、不再動搖。
“别在我面前裝可憐。當年感謝光明神帶走我弟弟的人……你不就是想要取而代之,享受他曾經擁有的一切嗎?心腸如此惡毒。你以為我會相信你說的話?即便你被欺負,那也是罪有應得!”
安東尼聽到克雷格的質問,怔愣在原地,驚訝之後,他反而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哈哈哈……”
他彎着腰,眼淚都快笑出來。
“你在笑什麼?”
“笑你真是荒謬。”安東尼徐徐擡起頭,目光如炬地望着克雷格。
“在來到公爵府之前,我生活在瘡窟。
你去過瘡窟嗎?
那裡的街道狹窄陰暗,永遠不見天日。到處都是污水橫流,排洩物肆意堆積。老鼠是最常見的床伴。如果睡得太死,也可能成為它們的食物。
瘡窟的孩子活不到成年。
餓死、食物中毒、拐賣、謀殺……死亡輕而易舉。
按照的你的意思,我應該拒絕來到公爵府,然後安靜凄慘地死在平民窟裡嗎?”
安東尼微微歪了歪頭,凝視着克雷格僵硬下來的怒容,笑容逐漸擴大:
“我從來沒有想過,能像克雷米·查德一樣生活。”
“我隻是害怕。”
“害怕再度回到那個彌漫着惡臭、食不果腹的地方;害怕沒有尊嚴的死亡”
青年的聲線顫抖卻故作平靜。他的腳踝還有傷,此刻卻站的筆直。
安東尼在笑,沒有再流一滴眼淚。
可他此刻的笑容,在克雷格看來是如此的刺眼。像一把銳利的刀,劃開多年自欺欺人的假象:
他堅信安東尼是個試圖鸠占鵲巢的小人。卻從來沒有考慮過,在來到公爵府之前,他究竟過着怎樣的生活。
如果安東尼的祈禱不是幸災樂禍。
如果他隻是感恩自己可以活下去。
如果他走投無路,隻是為了生存……
那麼他真的稱得上“貪圖富貴”?
自己這些年的憎惡,又算得上什麼呢?
克雷格嘴唇嗫嚅,想要否定安東尼的論斷,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曾經貼上的,牢固的“标簽”,好像被撕開一個角。
自己親弟弟的臉、安東尼的眼淚、少年委屈的話、女仆斷斷續續的哭聲……紛雜的聲響混合在一起,克雷格陷入混亂。
他記不清楚自己是怎樣狼狽的離開月庭。
……
芙蒂早已哭的稀裡嘩啦,恨不得自己上去邦邦給克雷格兩拳。
她一邊流眼淚,還一邊忍不住拿出手絹遞給安東尼。
“大人,沒想到您之前過得都這麼辛苦……以後我一定會好好侍奉您的!”
看着克雷格離開,安東尼迅速收斂情緒,面無表情地替芙蒂擦眼淚。
“你這樣真的很容易被騙。”
“啊?”
原身早年跟着母親,确實出身不好,但也沒有那麼凄慘。查德公爵為了家族名譽,隐匿掉他來公爵府前的一切消息。
安東尼索性進行一點藝術加工。
說實話可能被遊戲懲罰,但說瞎話不會。
看來效果拔群。
不過殺人,還要誅心。
“芙蒂,你能聯系上哥哥身邊的侍女嗎?一句話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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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雷格回到自己的休息室内,心緒萬千。
安東尼真的是為了錢嗎?如果他來公爵府本就是被迫的呢?
他想起當年父親将安東尼帶入公爵府。所有族員在慶祝,家族還有一個omega血脈。
聯姻的籌碼……
自己好像忽略掉很多重要的東西。
不!
安東尼其實現在過得也很好吧……衣食無憂。
還想要關系,真是得寸進尺!
努力不去深思,克雷格靠在門上,摁住安東尼搖搖欲墜的标簽。
“大人……”門外響起輕輕地敲門聲,有女仆小心翼翼地提醒:
“今天是克雷米·查德大人的忌日,祭拜的事項都已經安排妥當。”
話語喚回思緒,克雷格的情緒稍稍平複。
對了,今天是自己真正的弟弟的忌日。
弟弟小的時候和自己關系很好。
但因病過世後不久,查德公爵接回來安東尼。父親對外隐藏安東尼私生子的身份,讓他取而代之。
自己可憐的弟弟,隻能埋葬在無名碑之下。
前幾年忙于學業,他沒來得及好好祭奠。想來除自己外,應該沒有人還記得他吧。
拉開門,他随口問道,“除我之外,還有其他人去看望過弟弟嗎?”
“有的。”女仆神色恭敬,一五一十地回答:
“安東尼閣下。”
“他每年都會去給克雷米·查德閣下掃墓。”
輕飄飄的回答像無形的風。克雷格的臉色蒼白起來。
安東尼……一個在公爵府内因為弟弟被苛待的人,每年都去給他掃墓?
弟弟的過往早被掩藏,他得不到任何好處。
“有一個人,哪怕一個人真正關心過我嗎?”——顫抖的聲線回蕩在耳畔。
再怎麼自欺欺人也沒用。标簽被徹底撕下,黑發青年毫無保留的展現在克雷格眼前。
長久以來堅持的“恨”開始不可抑制的動搖。克雷格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堅持多年的仇恨、偏見,正在被一點點瓦解。
以一種難以挽回、不可抵擋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