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外,暮色蒼茫,萬家燈火尚未點亮,唯有一戶人家早早就燃起了案上的豆燈,燭芯靜靜的燃燒着,那橙黃色的火苗正招搖的擺動,仿佛是在向人炫耀自己的光明。
憑着這點光線,魏長卿仔細地将攥着的手巾看了一遍又一遍,渾然不留心周遭的一切。
因着幼時讀過兩日書,也算識得些許文字。故而,即使手巾上所繡的字迹已經被其主人故意破壞,待他仔細分辨後,也能看出這上所繡的應當就是“衛子夫”三字無疑。
衛子夫,是那女娘的名字嗎?可真好聽。
他暗自思忖着,隻一個普通的不能更普通的名字在他眼裡就如同春花秋月一般,心中先是漾出歡喜,可須臾間,又轉為憂愁。
他喜的是女娘說錯了,她姓“衛”,而自己姓“魏”,二人并非同姓。憂的則是無論同姓與否,也沒什麼要緊,隻因他暗暗揣在心中的美夢幾乎不可能成真。[1]
正當魏長卿想的入迷時,坐在他對面的人提高音量咳嗽了兩聲。
“咳、咳。”
出聲的正是魏長卿的姑母魏姚,她剛才向侄子談起尋媒做親之事,正說的興緻勃勃,忽而一擡頭,卻見這小子心不在焉的,想是半句也沒聽進去。
她當下心裡就不大歡愉,嗔怪道:“想什麼呢,我的話都聽了嗎?”
“啊?”魏長卿如夢初醒般的應了一聲,傻呆呆的。
“哈。”
旁坐一豆蔻年華的少女,生的是明眸皓齒,粉妝玉砌。雖還年輕,卻已是人見人誇的美人胚子,日後會出落成怎樣的仙姿玉貌,不難想見。
此女正是長卿一母同胞的妹妹,小字少夫。女孩兒看見哥哥這傻樣兒,正掩口暗笑,眉眼彎彎的,格外好看。
魏姚瞟了眼侄女的笑顔,明白這孩子怕是知道些什麼,于是問道:“少夫在那兒笑什麼呢?說出來給姑母也樂一樂。”
她語氣親切,眼底卻沒有什麼笑意,一副拷問的模樣,魏少夫見了有些害怕,偷瞄哥哥,卻得了一個懇求的眼神,隻好含糊道:“我……我沒笑什麼。”
“沒笑,是當你姑母我瞎了嗎?”魏姚性格潑辣,言辭從不肯饒人,哪怕是對親侄子侄,她再次厲聲道:“告訴我。”
“我……”少夫左右為難,既害怕姑母的責問,又不願出賣哥哥,急的眼眶都紅了,可思來想去也隻能怨自己剛才得意忘形。
她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魏長卿也不吭聲。魏姚左看一眼委屈的侄女,右看一眼鋸嘴葫蘆似的侄子,不禁怒上心頭。
“管不了你們了是吧!”她語氣森冷,“有事隻瞞我一個。”
喋喋不休的訓斥從她的口中傾瀉而出,聽的人心煩意亂,兄妹倆怕火上澆油,全都垂首屏息,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可魏姚罵人無需别人搭話,她自己就能把自己氣個半死。極緻的憤怒後,悲傷之感油然而生,她哭訴道:“早知道你們這樣,我又何必廢那麼多心思”
眼淚從臉頰緩緩滑落,她哭的連話都說不完全,最後的最後,千言萬語隻化成了一句,“嫂子早早去了,大兄臨了更是囑托我好好照顧你們,現在這樣,我對不起他們。”語畢,更是淚如雨下。
魏家兄妹幼時喪母,父親也于五年前去世,且他臨終前的确有說過想把自己的兩個孩子托付給妹妹照顧。
當時魏長卿就在旁邊跪着,把父親的話聽的清清楚楚。多年來,他對自己這個姑母是既厭煩抗拒又敬重依賴,平素最怕的事就是聽她提起自己的父母,因為這會讓他感到歉疚。
見姑母哭的如此傷心,他再也扛不住,終是把自己的那點心思和盤托出。
“喏,就是這個。”他把方才拿着的手巾遞交了過去。
魏姚接過,對着燈看了半天沒看出什麼名堂,“這什麼意思?”
魏長卿的嘴唇動了動,過了一會兒,才哼哼道:“你看上面的字。”
魏姚瞪了侄子一眼,“我還不知道這繡的是字,可你瞧瞧,線勾的亂七八糟的,我看的懂嗎?”
顯然,不是所有人都有閑情逸緻去一點點研究三個看不懂的字是什麼的。
魏長卿感到難為情,又恢複成了之前那副沉悶的樣子。
魏姚最看不上他這點,于是放棄了從他嘴裡撬出真相,轉而問起侄女,“少夫,你說。”
“我……”
少夫猶豫了片刻,想到哥哥都已經坦誠一半了,她咬咬牙,道:“大兄喜歡這條手巾的主人。”
“什麼!”魏姚驚呼,旋即便是狂喜,“真的嗎,是誰家的女子?”
沒人回應。
正在興頭上的魏姚沒有見怪,隻不住地追問道:“到底是誰,告訴我,我明天就尋媒人登門說和。”
她無比興奮,甚至覺得蒼天有眼,侄兒終于開竅了,這樁婚事要是成了,她也算對得起已故兄嫂的囑托。
然而,魏長卿的臉上卻沒有任何喜悅之色,相反,他就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可看着姑母那興高采烈的樣子,他也不忍欺瞞,終是鼓足了勇氣道:“我和這女子成不了。”
魏姚疑問,“為什麼?”
“因為她并非尋常人,而是貴人府上的女奴隸。”
此言一出,滿室皆靜。就連魏少夫都不知道哥哥喜歡的人居然是個女奴,魏姚更是被驚得說不出話來。
良久,魏長卿苦笑了一下,“怎麼,很驚訝?”
“……嗯。”魏姚愣愣地問:“是哪位府上的女奴?”
“好像是什麼平陽吧,記不清了。”他強顔歡笑道。
魏姚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但凡是個腦子正常的人,都知道這樁婚事根本不可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