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流光。
雷風呼嘯而過。
兩隻鳳凰,一長一少,争前恐後一般疾飛着。
千歸蘭不知道,該怎麼稱呼老鳳王,這是隻活在玉玲珑話裡的一隻鳳凰。他怕太唐突,突然讓他多出來一個外孫,還是在臨死的時候,便隻淩空說道。
“老鳳王,我們一起走!”
老鳳王聞言,忍不住笑了,沒有停下,甚至因為被追的緊迫,飛的更快。一個黃毛幼鳥,也敢揚言要一同走,黃泉死路,也是能一起走的?
“你還不到歸天的命數,如何同我一起走?”
即便是死,老鳳王音色也不顯孱弱,反而清亮無比。畢竟,這不是病死,也不是枉死,更不是老死,而是應天而死,自願歸天。
“我送你一程路,之後,我便走了。”千歸蘭道。
老鳳王見他窮追不舍,很是堅決,也沒再拒絕。
“那走吧。”老鳳王道。
雖說是送别,倒不如說是千歸蘭亦步亦趨的跟着,直到,好似破了一境地,忽然二鳳一滞,速度一下子減沒了,千歸蘭還不知所以然。
隻見老鳳王落了下去,化為人形,他也落了下去。
鳳王走在前面,他跟在後面,離鳳王有些遠。那身鳳衣華服太長了,布滿各種紅金鳳紋的衣裙鋪下來,蓋到地上,跟的太近,就會踩到,抹上一些污漬。
千歸蘭見過類似的衣裳,他并未穿過,太難保存,不可以被壓箱底,那樣會損壞上面的絲線,這樣的衣裳,隻能穿一次。
一頭白發,潔白銀絲,規整又不幹枯,一股潤色,盡管被編起來了一部分,也能看得出十分長,似乎到腳踝那裡。是的,他沒穿鞋子,赤腳走在這裡。
他沒再看鳳王的背影,目光掃向别處。
這是一處,充滿安甯的地方,生命之水撫慰淺淺心間,處處洋溢着柔情軟意。千歸蘭本能地想,這裡是鳳巢,養育鳳凰的地方,鳳凰最喜歡待的地方。
此地極靜,落到實處而産生的腳步聲都消失的無影無蹤,但還有一種聲音一直在,似為了襯托這處的靜。那不是樂聲,也不是嘈雜聲,甚至比天上的仙樂更加……迷幻。
他聽不懂。
不懂的事,他會放棄。
千歸蘭看向四周。
像一林子,但是不是木林,似玉林,像是靈力聚合而成的靈林,活着的,但不是鮮活,是一種動着的“活”。什麼都在動,如同一片藍色汪洋,流波千轉,神秘寂靜。
除了靈林、靈花、靈草,這裡到處都是鳳凰的雕塑,但似乎是以一種不知名的材質澆築而成,卧态、睡态、飛态、立态、爬态……
千歸蘭伸出一根手指,想碰一碰一隻在小樹枝上的憨态睡鳳,指尖未至,便覺有股力量萦繞在旁邊,不知似阻止還是鼓勵。
碰上去,手指酥酥麻麻,被戳到的“雕塑”,透明一瞬,可見其中蘊含的靈力波動,更是軟了一部分過去,似在“躲開”他的觸碰。
他趕緊收回了手,那“雕塑”又恢複了原樣,透明狀逐漸消失,凝聚成實體。這材質……怕是魂魄澆築而成。
這裡應該是,秘境,鳳凰魂冢。
“你戳到你大外公了。”鳳王道。
“啊……對不起大外公。”千歸蘭雙手合十,拜了拜,聲音裡滿含歉意。随即一愣,伴着鳳王的笑聲,千歸蘭懊惱轉身,拱手說了句。
“外祖父。”
“哎……都是虛名,随便叫我,想怎麼叫怎麼叫。”
千歸蘭擡頭,呆了一瞬,他知道為什麼鳳王這麼說了,因為……他就是一個年輕男子的樣子,雖然一頭白發,可面龐潔白如玉,無瑕無疵,俊美無雙,再配白發,更顯飄逸,真擔不起這“老”字。
隻是活了太久太久,算得上是“老一輩”的,才有這個老字,擡高了輩分。他不敢再叫外祖父,也不敢再叫老鳳王了,都不适合這男子……
許是赴死,面上未施粉黛,顯得素白清減,可卻一身華美衣裙,帶一隻香氣錦囊,映着一張臉,更襯悠悠苦色。
若他來死,素面白衣或是濃顔錦袍,總要相宜來好,不似鳳王這樣。
可将死時刻,千歸蘭沒說什麼,隻是點點頭,看着鳳王忙活來忙活去,搞來一些樹枝,擺放一些樣子,又走來走去,似在找什麼。不知道他要做些什麼,死亡之後,不是魂歸天道,全都散了嗎?
“這是在……做什麼?”千歸蘭問道。
“為死做一些準備。”鳳王低頭忙活,道。
“死還需要做準備?”千歸蘭疑問道。
“當然了。”
“你認為死亡是什麼樣子的?”鳳王擡頭看他。
“眼睛閉上,再睜不開,無知無覺,無思無想,然後消散。”千歸蘭走了幾步,想道。
“确實,就像睡覺一樣。但就算睡覺,也要找個舒服的地方不是。”鳳王道。
“不會消失嗎,消失在這世間,歸于自然?”千歸蘭歪頭疑問道。
“鳳族,可以到這鳳凰魂冢,選擇陷入永生永世的沉睡,再也不醒。但靈魂不會消失,就一直“睡”在這,或許像死了一樣。”
“但這對于鳳族來說,就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也是歸于自然了。”鳳王道。
“那既然,隻想睡覺,又不會消失,那為何要死,隻是想換個地方一睡不起嗎?在這裡睡覺,感覺更好嗎?”千歸蘭不解。
鳳王忍不住笑起來。
“每隻鳳凰,選擇到鳳凰魂冢的原因,是不相同的,但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我願我的時間停止,不再流逝。我願我的力量,為天所用,我不願再用。我願我的情智,能為天所用,而我不願再用。”
“把自己,上交給天,但,我猶存,隻是死去了。”
“你可别以為這很輕松,有很多鳳凰是無法到這裡的,他們有的,不願死去,有的,死在了外面,有的,睡在了别的地方。”
“我,還算幸運。”
鳳王邊說着,邊揮了揮雙臂,真的有好多妖力傾瀉出來,似瀑布泉水,雖薄薄一層,但蓄勢待發,随即又消散在這裡,就像浪打汪洋,歸于沉靜。肉眼可見,他的魂體,變得虛弱幾分。
這樣耗散靈力的行為,在千歸蘭眼裡,無異于自殺。
他不明白鳳王這樣是為何。
“天能做的,你也能做,為什麼要天代替你?”千歸蘭道。
“我就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或許天也做不到。但我累了,便不再活了。活的太久便知,沒什麼好活的。”鳳王輕松道,但嚴肅又認真。
聞言,千歸蘭感到一絲孤獨,一種誰,将要永遠離開自己,而不可避免迸發出來的孤獨。這不是自私,而是内心深處的不舍。
為什麼可以活,又不活了?是厭倦他們世間了嗎?可他還沒看到玉玲珑出嫁,哪怕是養女,但那也是他極為寵愛的女兒。
“百年後,我就出生了,你還沒見過我。”千歸蘭道,想挽留鳳王,想用他的新生為将死之鳳注入新的活力。
“喔……我并非不想見你。隻是,我總要死的,在這個時候死,或是在百年後死,那是一樣的。”鳳王坦然道,他不是不在乎千歸蘭,而是所有都看淡了。
“百年間,滄海桑田,一切都會改變,怎麼會一樣?多活一天,就能多看一眼天空,多聞一絲空氣。這……不美好嗎?”千歸蘭道,他很想活着,拼了命地活着。
“你讀了一首詩,登山遠望,聞了山間風後回來,那首詩會改變嗎?”鳳王側頭,眺望遠處,說道。聲音似從更遠處被反回來,多了些失真感,像在夢裡。這裡确實如夢一般夢幻。
“不會。”千歸蘭答,詩是死的。
“一個字也不會變,無論做多少的事,經曆過多少的時間,那首詩就是那首詩,永遠不會改變。”
“而我,就被“那首詩”困住了,他永遠不會變,我便求死來解脫。”鳳王說的驕傲,好似“求死”是一場勝仗,他終于赢了,做到了求死。
“這是一種逃避,塵世萬千,不隻一首詩。”千歸蘭反駁道。
“我确實逃避了。可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他不會被代替,你也會有無法代替的那首詩。哪首詩都不會代替,他就是他。”
鳳王轉過身,擡頭望向鳳凰魂冢的上空,那是一片虛無的星空。但并不是什麼都沒有,那些晦暗不明的星星,都和他選擇了一樣的路。
千歸蘭好像被繞走了,但他又被引的生出了好奇。那該是多麼精彩的詩,能讓鳳王念念不忘,甚至為他去死。
“那是一首,怎樣的詩,裡面蘊含了怎樣的文字,藏了什麼道理,是誰寫下的,哪個時期,講了什麼,有什麼韻律?”千歸蘭問道,很是渴求。
“那是一首梧桐木詩。”
鳳王嘴角噙着笑意,為玉色面孔添上幾分暖意,随即,他又想到什麼,眸光變幻,道。
“又算不得詩,他隻有八個字。”
他緩緩念道,字字珍重,說的迷離,似最後一次念出這首詩。
“鳳栖梧桐,春夏秋冬。”
鳳王眼神飄到别處,被這八個字帶進了回憶,直到千歸蘭站不住地動了動,他才回過神,道出最後一句話。
“再…言不出其它。”
鳳王自顧自地搖了搖頭,他是笑着說完的,可,明明就是被這首詩困住,他就算表露出對這首詩的絲絲愛意,也仍是一隻被困住的鳳凰,改變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