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歸蘭讀過太多太多的詩歌詞曲,他們當中,一個字,能美出花來,一首詩,就足以囊括天下。
這八個字,令千歸蘭有些失望。
但這八個字,又超出了他對“詩”的理解。
這首詩,意料之外,卻又是情理之中。他沒讀過隻有八個字的詩,也沒讀過這八個字的梧桐木詩。很新奇。
鳳栖梧桐嗎……
幾乎什麼也沒有的八個字,誰寫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寫的,這些都永遠不會知道,再言不出其他。
那究竟是什麼樣的事,能被這八個字,就輕松覆蓋了?千歸蘭猜測,鳳王,他的外祖父,玉玲珑敬愛的養父,很喜愛梧桐木。
他隻能看出來最淺層的含義。
鳳喜梧桐。
這是一件很普通,甚至有些俗氣的事。普通到,大家會覺得,對,鳳凰都喜歡梧桐。俗氣到,會讓大家覺得,鳳王竟然也喜歡梧桐嗎?
鳳凰和梧桐的羁絆,已經不知多久了,有鳳凰,就有梧桐,甚至有梧桐就會有鳳凰。鳳栖梧桐,着實是一樁,除了鳳凰涅槃的美談。
但到後來,有些小鳳凰,生下來就會不喜歡梧桐,這是一種對世俗觀念的厭惡。他們想擺脫這種,像命定一樣的羁絆關系。
畢竟,鳳凰不會一生都栖息在梧桐木上。或者說,為什麼鳳凰偏偏要喜歡、栖息在梧桐木上。世間不是隻有一種木頭,就比如千歸蘭這隻鳳,沒準會落在哪棵木頭上待一會。
可是鳳王,他喜歡梧桐,這是一件俗氣,又有些溫暖的事。
有些可愛。
千歸蘭想了想,摘下手中的那枚梧桐戒指,是梧桐林裡,梧桐神樹的一節樹枝。
他遞過去。
“這是,我從一棵梧桐樹身上得到的,送給你。”
鳳王見之,一頓,接過去,揉在手心裡看着。這木戒被磨得光滑細膩,不加以雕飾。
他感到熟悉,低聲言道。
“你的确……是會認識他的,他永遠不會離開那裡……”
“百年後他…過得還好嗎,我猜…他還是那裡長的最高的樹,會在充滿陽光的白天蘇醒,曬到最多的太陽光,一日複一日。”
言語間充滿一種笃定的無奈感,但又有對那樹的肯定。如同日日生活中摸出來的習慣,或是細緻入微的觀察。
“那棵樹确實很高大,不過那一天……他連根拔起,倒下了,我才得了這戒指。”千歸蘭道。
不難回憶,隻要到過梧桐林,誰都會注意到那棵樹。因為那是梧桐林裡面,最高大的一棵梧桐樹。樹,高,便會引起注意。
鳳王聞言,擡頭問道:“怎麼會……他不死不滅……”
這是一種未知的懷疑,或許,會變成一種對生的渴望,生命就是未知的。
千歸蘭想叫他活到百年後,自己去看看,順便,也看看百年後的千歸蘭,看看百年後的鳳族。
就算什麼也不做,也好,像他一樣,或是和他一起,看看這些悲傷,誰來都好,和他一起嘗嘗這些滋味。
但鳳王的表情告訴他,鳳王太急了,一刻也等不了,如果讓鳳王等待百年之久,是件很不禮貌的事。
“他說,他的心空了,便站不住了。”千歸蘭道,隻是一句話而已,何必叫鳳王付出那麼大的代價。難道他是痛苦的,就也要誰來和他一起痛苦嗎……
“草木……怎麼會有心呢?”鳳王呢喃道,如稚兒迷惘。
千歸蘭也沉思一瞬,直到,感到有什麼光,閃到他的眼睛裡,擡頭看過去。鳳王左眼流下一行淚,靈光閃爍,打進淚水裡,再閃到千歸蘭眼裡,這是一行淚光。可是為梧桐神樹悲傷?畢竟鳳王這樣愛梧桐。
原來隻是一句話,也能教鳳王如此痛苦。
“世間之大,無奇不有,你可以再去見見那棵樹,百年後去?那時,他應該會告訴你為什麼。”千歸蘭道。
因為他知道,那棵樹很禮貌,每次叫他,都叫殿下,他倚着樹哭的時候,那棵樹也會安慰他,那是一棵很溫柔的神樹,陪伴過他的小時候,給了他很多安慰。
這樣的樹,一定會告訴鳳王,他的草木心從何而來。
“你忘了,我要死了。”鳳王道,他沒有後悔。
“真的不去嗎?那棵樹倒下的時候,變成漫天星火,很美,難得一見,我才忍不住刻下一枚戒指,當作紀念。你再等一百年,可以和我一起看。”千歸蘭道。
“那隻屬于你……我是不可窺見的……謝謝你的木戒。”鳳王道,随即轉身離開,好似一刻也等不了,鳳服披肩下的褶皺逐漸被抹平,離得越來越遠。
“不用謝……”千歸蘭下意識道。
這次他沒有問,會不會再見,因為死了,就不會再見了。
“你走了之後,天地間,可隻有我一隻鳳凰姓千了!”千歸蘭忍不住訴說道。
鳳王沒有回頭,隻是傳來一句。
“接好你的特别之數,它…屬于你,千也屬于你。”
音聲消寂。
鳳王遁入魂冢裡的魂化之境,很快,幾乎是兩個呼吸後,“鳳王”的魂靈就出來了。
他沒有用到那些找來的樹枝,而是選了一棵最高的靈樹,站在最上面,姿态優雅,似是在眺望遠方,而後,一動不動。
靈力運化的鳳羽垂下來,他是鳳王,那是最美的鳳羽,别的鳳凰比不了的鳳羽。
千歸蘭眼口酸澀,有些哽咽,咬了咬牙,抹去了眼裡的淚。
他不想哭,因為這裡有數不清的長輩,他們對小輩,總是充滿憐愛之心,下意識地覺得,小輩都是脆弱的。
他哭泣,被看見,會迎來長輩們的調笑,這讓他覺得,脆弱與哭泣,都是會引來注目的,他不厭惡注目,但他隻想要欣賞甚至是厭惡的矚目。不希望被可憐。
但鳳王離世,誰都沒有來送别,鳳族王室血脈凋零,而鳳王死後,那就是徹底絕脈了,隻堪堪剩下王室的名頭,如果他不悲傷,沒有誰會為鳳王悲傷。
他不知道為什麼鳳王的死亡要這麼寂寥,明明玉玲珑還活着,可以好好的道别,鳳王卻要選在一個雷雨夜,将自己的生命歸于天上。
如果他未從百年後來過,鳳王會更加孤獨,比他現在更孤獨。縱使鳳凰魂魄布滿鳳凰魂冢,熱鬧,但冷清,是活的死物。
千歸蘭忍不住環望這鳳凰魂冢裡的鳳凰魂,确實有結伴而死的鳳凰。但更多的都是獨身鳳,甚至有的鳳凰,身上是帶了箭的,生前被刺傷,拼了命地到這裡來。
但好在,那枚梧桐木戒留在鳳王的爪上,那是他來過的證明,那枚戒指可以替代他,和鳳王一起留在這裡。
現在,他也該走了。
忽然。
千歸蘭忍不住笑出來,笑氣從鼻子裡意外地沖出來,是些無奈的自嘲。
他剛剛,還苦苦勸鳳王,留到一百年之後,可他自己也要離開這裡,馬上就走,卻要勸别的鳳凰留在這,滑天下之大稽。
自己都做不到,又何談他者來做。
他也入局一瞬,看不清自己,但好在這次,鳳王入局,亦十分清醒。局中者既然清醒,那便無須擔心了。
千歸蘭忍不住祈禱,不要是最後一次來鳳凰魂冢。
因為他想活着。
可是哪怕是死,他也不會選擇在這裡死。那實在是,太“狼狽”了。不是醜态的狼狽,而是心上的狼狽。
那是在請求,塵世啊,請别這樣待我,我把我一切的一切都交給你,隻求永遠安甯。
他最後還是跪下祈禱。
長叩不起。
祈禱,衆祖先魂,至即安,皆得所願。
叩首的時候,眼中漆黑一片,唯有耳畔有聲音,甚至呼吸聲都沒有它強,那是隻屬于鳳凰魂冢的聲音。千歸蘭正要起身,卻微微一頓。
這聲音,偶然讓他想起,在玄機門,那時,在最後的意識裡,也有聲音,也隻有聲音。這是生命最後留給主體的長歌。
他有些異樣的感覺,摸到幾分這音的來路。
這魂冢之音,意在提醒生者,你在活着,也在提醒死者,你還活着。想生,就會知道自己活着,便更想活着。想死,就會知道自己還沒死,便更想死。
催命音。
催生,也催死。
他該走了,因為這魂音,在催他繼續活着。
千歸蘭化身成鳳,直沖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