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神界穿的衣裳……”
一腔石澗山鳴之音。
三女仙中,右側隔了一張桌子,身穿素藍布袍的女仙低聲重複着他的話。
她的眼眸有些淺藍白色,貨真價實的籠罩在眼上,不知是千歸蘭的錯覺還是如何,那雙眼睛裡面,正似山川冰海一樣晃動着,活水江河,自發遊動。
一眼便知她是仙。
而那女仙不總直視千歸蘭,睥睨着自己手上那與眼睛别無二緻的修長指甲,時不時擡頭看他一眼,似将他與自己的指甲做比較,看看哪個比較讨她喜歡。
她又說出來一句,“你要去神界?”
三女仙都同他說着話,但一坐一躺一半躺,獨獨占據中間一處小圈,右側、左前側、左後側圍着千歸蘭。
其餘那些仙子離得十足遠,應該是聽不到,她們貼華牆而站,頭又低着,極容易被忽視,好似故意想被忽視。
她們背後那些牆,仙鶴、天鵝、神獸、花鳥魚蝶紋……都是動着的,方才這隻鶴還在站在樹上,下一刻就是騰飛姿态,樹也迎莫須有的風搖擺着。
會讓所見之人心生期待,要去往何方?要做什麼?可這無從知曉也無從相問,它們隻活在牆中。再躲,也躲不出圍牆。
而那些仙子一動不動,正是活在牆外之姿,體不動,心自由。想來皆是仙家之景,千歸蘭并未多問,也什麼都沒多問。三仙問什麼,他便答什麼,得了件衣裳,便走。
“是。”他應道。
這次不是旁邊那素布裙女仙說話了。
“來得巧了,我們這賣的就是神界的天衣。”左前側半躺着的女仙說道。
是剛才跑走的那仙子。
她微微一動,就站到了地下,又往千歸蘭這裡走了過來,沒有方才鞋底砸到地毯的聲音,裙擺長,看不見鞋,像在飄着。
頭發似雙刀一樣立着,頭上幾根玉钗下,墜子散亂不定,幾步走過,長袖呼出香氣,萦繞一地。
“你第一次來我們殿,不妨留個名?”那女仙道。
“在下千水香。”他道,捏了個虛名,過路而已,不日便散。
身後一陣翻書聲響起,不看也知,十分着急,書頁也一定皺了,未等撫平就被壓過去了好幾頁,千歸蘭微微擡頭,剛想轉過去,翻書聲停了。
同時,前面那女仙又與他搭話,引他看去。
“那走着,随我們姐妹瞧瞧去。”
千歸蘭點了點頭。
移步至一處,牆上一條衣裳飄下來,一件直袖五爪龍紋金衣,上面的畫龍還在遊動亂竄,擠開雲紋,雙目瞪圓有神,五爪時而張開、時而捏合,龍須飄至各處,嘴巴也微張,看見一些微小水白汽在衣服上,其實是“活”的線。
“這是天帝最讨厭的衣裳,直袖雲紋五爪金龍袍。”
“他最讨厭金黃色,還讨厭五爪金龍。”
“大家都說,他定是羨慕嫉妒人族皇帝,才華比不上人皇,生的女兒也比不上人皇女兒厲害,手下更是比不上人皇的手下忠心耿耿。”
“這老頭,恨死人皇了,善妒。”
“要是誰穿了這件衣服,他不說話,但小鞋肯定已經在心裡給你穿上了。”
三位仙女口出狂言,但語氣卻像在說女兒家的心事,嬌羞含媚,牆邊站着的仙,也應和随着他們的主子,又是敲鑼打鼓,又是吹拉彈唱,響亮應和着,無比熟練。
千歸蘭插不上話,半仰頭看着這三仙,暖黃燈光照射下,他的表情變得不再重要,再複雜也搶不過光的鋒芒。
那三仙。
一綠羅裙、一霓虹裙、一素藍裙,沒看他,半飄在空中,繞在這件龍衣周圍,纖纖細手半撫、半勾、半拽着,滿臉不屑,一言一語地諷刺着天界的主子。
倒是很有意思。
千歸蘭淺笑着點了點頭,作出些回應。
那仙女們又說了幾句,自己說滿足了,笑了一陣,又引他去下一處。
“你什麼時候成的仙?”霓虹裙仙女似閑聊問道。
她手上拿了一長賬本,想來方才就是她在翻書。
“幾百年前。”千歸蘭道,對答如流,底氣十足。
“幾百年前……那你如今年歲幾何?”
“…一千一百一十八。”
“賬本”翻來覆去的,千歸蘭遠瞧着她嘴緊抿着,淡棕色眉低壓着,臉上紅紋裝飾也變得扭曲,擺出一副不找出什麼錯賬誓不罷休的姿态。
“不應該啊…沒有……這麼小的年紀,又剛成仙幾百年,我怎麼會不記得。萬年記憶法衰退了?”她這麼疑惑地說道,時不時擡頭看向綠羅裙仙女,有些詢問之意,更帶了些給自己解圍的笑意。
“我住在天河旁的群山裡,不常出來。”千歸蘭忙說。
啪!
賬本合了起來。
“原來是住山上的野仙,怪不得面生。”
她捋了捋落在右肩上的微紅發髻,傾斜着落下幾分,那裙子也不墜落,随她飄着。淡紅薄唇輕啟,眉眼彎彎,柔情的聲音繞出來,穿過她暗藏赤紅的瞳孔,透出十足十的誠意。
“山上哪裡好了,你既成了仙,就該懂得仙界的不易,為仙界和平出一份力。若是對仙界有哪裡不滿,就來這裡找我。”
“我叫萱草。”
一番好言相勸。
“在下知曉了。”千歸蘭道,可惜了,他并未成仙,這番話也隻能知曉,再做不得其他。
萱草又調出一件衣裳。
“生活在山上,定是淡雅之仙,這件……窄袖水波葉紋霁青衣,想來受你歡喜。”她道。
接着,便是這件衣裳的“故事”。
一唱一和,如一場戲。
“這衣裳,是堂堂神界大公主最讨厭的顔色和樣子,她一看就要發瘋,手拿着劍要批碎。”
“神界誰敢惹公主不快?都躲着。”
“都傳她當年,被迫下界,處處碰壁,怎麼也回不到天界。無奈之下,直接給自己嫁出去了,婚後相公不愛,又納了個小妾,寵妾滅妻,那小妾最愛的就是這件衣服。”
“而且她能回來,也是天帝幫她,不然是怎麼都回不來的,還要守在她相公身邊呆一輩子。可惜了,天帝唯一的孩子,困在凡塵夢魇,再無精進之路了~”
“那是,她相公還要再娶,可給天帝氣壞了,沖到司命神君面前,就要給她相公寫死。糟老頭子,無能狂怒。”
“無能老頭,無能公主,無能正神——”
三位仙女又說了一通,還是伴着一堆小曲。
抛開這些“傳言”不說。
衣裳是好衣裳,水波蕩漾千萬裡,方知人間又一春,這窄袖水波葉紋霁青衣,頗為應景,其衣上,水波流動、葉影綽綽,相得益彰。
最重要的是。
玉玲珑,有一件一模一樣的,一點未變,除了這件會“動”,而且,她很喜歡穿。千歸蘭手拄上嘴巴,張了張嘴又閉上,沉吟不語,眼神躲閃,心中閃過多種猜測。
“正神的事,先不說了,說點妖神的事。妖家阿,那全是老頭子、老婆子,死氣沉沉,數她們臉上的皺紋,都能數上幾萬年。”綠羅裙仙女說道。
“衣裳還沒介紹。”素藍布裙女子提醒道。
“唉,實在是妖神太死闆啊。”
“喏,這件,窄臂大袖星銀紋銀邊朱櫻衣,還帶個水華朱銀邊的鬥篷。”
“還有這件,琵琶袖鳥獸金紋螺甸紫袍,配紫貂白色裘皮大氅。”
“闊袖山雲紋長春粉裙。”
“這個這個還有這個……”
“……”
不止這三件。
飄出來好多件天衣,幾乎整個廳堂的都飛出來了,層層疊圍飄着,三仙女穿梭其中,歡聲笑語,令千歸蘭眼花缭亂。
“妖神,上下同心,神一般是多姿多彩,他們不依,偏要同心協力。假若你讨厭,我也不喜。”
“傳說了不知幾萬年。”
仙女們音色空洞,天仙之語,高談闊論。
“說天界的妖神們,在某一天,都中了一條天地不可違的詛咒,那是一定會應驗的一條詛咒。”
“那就是。”
“無後……”
“無後?”千歸蘭疑聲重複道。
“對!就是無後!”
不知哪個女仙高聲肯定了一聲。
“哈哈哈,無後。”
衆仙哄堂大笑,笑聲傳出來挂在衣物上,随她們飄着,好似衣裳笑得顫抖,又笑得舞動,随笑展姿,一睹天衣無縫風采。
這笑聲,驚得牆内之物都眯起了眼睛一起笑。恍然之間,仙鶴沙鷗、水聲潺潺、山石激響、草木破土……盈于堂中。
都在笑妖神無後。
“這無後……衆神仙百般猜測,說,妖神無後,那就是妖族無後!總有一天妖界要無後,無後就是滅絕。”
“那就是妖界要滅亡的意思!”
“妖族要無後!妖族要滅亡!”
“無後……無後……”
誰低聲附和,衣袖擦過千歸蘭的胳膊、發絲飛走,他轉來轉去,滿天皆是天衣奇觀,鼓聲、琴聲、笛聲……伴着聲聲無後。
“妖神們知道這個詛咒之後,集體商議了諸多對策,并堅決要求天神們接受。”
“他們說——”
“誰敢讓妖界“無後”,就是跟妖界過不去!”
“誰擾亂了他們的大計,就是和妖神作對!”
“幾乎所有天衣,都被他們不喜,你猜……這是為什麼?”
素藍布衣仙女突然沖到千歸蘭的面前,和他平視,白淨面孔上的那雙素藍眼睛,好似要将他洞穿、凍結。
“神着天衣,阻礙了……妖神們。”千歸蘭道。
那仙女微笑,複隐群衣中。
誰又接上話茬。
“對也不對。”
“何止是神!”
群仙激昂,排山倒海一般在廳堂中高歌起舞。
千歸蘭地中,跌坐在毛毯上。
此時地動山搖,好似整個殿都擺動了起來,在海上随波搖動,就連牆上的水,也變得極為澎湃,群仙和天衣都飛着,并無影響,他并不總飛,便被晃得坐下了。
想必毛毯就是這個用處。
他擡頭,這才望見頂上花燈,繁榮昌盛之感,上面雕刻的花鳥魚獸具光耀奪目,發出光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