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了。”雲孤光道,飲了一口酒。
這兩字快了,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但光神說起來,那可就是難極了。天下言快,誰快的過光?在光這裡,快可沒個邊界。
這二字,笑得方才那神仙,長眉長胡一甩,大神水身碎落回葬神海,拍起衆多巨浪,随着雷震笑聲抖動。海水鼓起又落下,振振蕩蕩。
一浪一浪又一浪。
衆神皆笑話他。
“希望你不要再來此地了,傷神阿……”
誰幽幽說道,這句倒是輕,為他而慮。也是一股小清流所言,極其溫柔。
雲孤光扯嘴一笑,又是喝下一口濁酒。
許是看他喝酒看得眼饞,故意說些他令滿海衆神都不快的事,讓他落于下風,殺殺他的威風,也好叫他倒酒。
“我們光神呢,自小是什麼都要,也一向什麼都有,要什麼有什麼,神界更是寵着護着,就因為沒有影子,凡間幾萬年就去了,叫我等甘拜下風,佩服!佩服!”有神諷刺道。
神責在身,抛下天地子民棄之不顧,遊于凡間幾萬年,有損神威。
這是問罪、問責來了,也罷,歸來這些時日,誰能不來問上一問他的罪與責呢?
“以後不會了。”雲孤光搖了一下頭,淡聲說道,拒意隻現一刻。
“……”
衆神水相看他如此作小,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多少水眉蹙的落下許多水意,真真真轉性了?還沒發誓……算不得真吧……
但他一弱,衆神也不強,這事兒可較真不得,因為幾萬年前就已經較真過了,較真較真,較着較着,就給光神較到凡間去了。
于是便以闊海聲勸道。
“喝的什麼?給我們也嘗嘗,倒入這海裡。”
“下界回來,變得小氣了?從前你可不喝酒!”
“快倒快倒!”
水又化成重重水手,張牙舞爪地千手襲來,到了面前卻也不真搶,真搶?搶不下來啊!葬神海葬的就是他們這些神,僅能興風作浪,是搶不來酒的。
“不是什麼好酒,二十年夢夜黃粱。”雲孤光道,晃着瓶子,還剩許多。
衆手一聽,又落回去,海面平波一時,才滾滾波濤。
“嘁,瞧你喝得酣醉樣,還以為是什麼好酒。”
“區區二十年的夢夜黃粱,還沒有葬神海水值得喝上一喝。”
“夢夜黃粱,難喝難喝。”
神音不屑。
“放妖族一馬,下次,我給你們帶來好酒。”雲孤光道。
“詛咒又不是我們給的,關我們何事,不想請酒就直說!”衆神道。
“真同你們無關?”
“實話!天大地大的實話!”
“呵……”
既得不出什麼,雲孤光一甩玉瓶,抛擲海中,于橋頭上站起走了。
那瓶未傾灑一滴酒出來,而是穩穩地被一隻水手托起,這區區二十年夢夜黃粱,可别髒了葬神海。
夢夜黃粱,就是黃粱一夢,一夜之間制成的酒,别說二十年,就是二百年、二千年,酒生酒、酒再生酒,也不值錢!夢夜黃粱算是糟蹋水了!
霎時,海風湧起,引得這酒瓶飄出一絲香味。不對勁!這香味,不對勁!
夢夜黃粱有多糟蹋水,這酒瓶香味就有多不對勁兒!
海手一愣。
又伸過來一隻水手,扇了扇瓶口的酒氣。
酒香一放。
衆神都嚎叫了起來。
“風雨如晦!”
“這不是二十年夢夜黃粱!這是那小子下界前就藏的酒,少說,十萬年風雨如晦!”
“被騙了!”
“風~雨~如~晦~”
頓時水手橫生,你奪過來我搶過去。這可是風雨如晦,還是十萬年風雨如晦!
風雨如晦這酒,要制成,便要先為天上相思仙草奏曲。
先奏上九百九十九天相思情曲,從第一千天,開始奏悲情曲,奏上九百九十九天,從第二千天,開始奏歡情曲,奏上九百九十九天。
到了第三千天,相思情草便苦盡甘來,凝出相思歡情蜜意水。立即喝之,雖解相思意,但也作賤了這相思水。
作茶,也差點意思,飲茶需平心靜氣,靜時相思,便是苦中相思阿,成了悲情相思斷腸茶。
若說最佳,還是成酒。
用它釀成這風雨如晦,才算是不作賤這水。翻雲覆雨、風雨交加,半夢半醒半醉之間,才得相思真意,這意顯然,相思歡情蜜意,以夢了心事。
美夢、美意、美酒。
争搶之中,美酒入海,風雨如晦。
衆神飲下,哈哈大笑起來,都明了這意。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你們男人家,就想那檔子破事兒!”
一女神飲下,姿态優美的一神便立于水上,海水透亮,凝成白意肌膚,眉、目、唇,芳香水築神水,又有水傾慕她的神水,挂在身上作衣,随她共舞,一進一退,十分蕩漾。
她大方極了,是因這酒,實在美極了,水與水糾纏不清,來不盡的水裡流淌,時而聚起,時而散去。眼波含媚,時而卧睡,時而卧醉。
葬神海,衆神皆醉,就着一瓶風雨如晦。
“還是女人最懂男人,三嫂看得透!這小子,下界幾萬年,學得了色心!哈哈哈哈!”
“怎麼算是破事兒,這是承了天地的大和諧,妙哉才是!”
“妙哉!”
雲孤光送出一壺風雨如晦便回殿了,不心疼,他下界前,宮中不知藏了幾壺這酒,下界回來,他也學會喝了。
一壺接一壺,張着嘴也不細品,喝之不盡的風雨如晦盡入他口中,他隻管喝、飲,大口大口地享受。酒變少時,他便勾起長絲,吞絲入嘴。隻有到一瓶實在盡時,他才垂眯着眼,細細舔去瓶口殘留的風雨如晦,一幹二淨。
還不滿足,再取一瓶便是,又是狂風驟雨般飲下,半夢半醒半醉,得之美味。又是咬着、叼着瓶口,叫裡面的風雨如晦滴滴都流進他的嘴裡,濺落到瓶身幾滴,便一舔而過,回來接着喝。
這風雨如晦給他喝,可真是不浪費,幹幹淨淨,就是瓶頸細處,也不會留下一滴,盡數收入口中。他還不生出倦意,放肆自己一回,便放肆得停不下來了。
隻知道捧着微微涼意的玉瓶壺,貼着自己的嘴,逼裡面的風雨如晦流過來,若是一滴不剩,他是不信的,如何也得強行倒弄幾下,再仔細體味,到底淨了沒?别浪費了。
玉壺平滑,飲得久了滑意更深,要落下去,好在雲孤光穩穩托住,如同海神水一般,環住小小玉瓶,傾盡其中的風雨如晦。這瓶倒盡壺中酒,自然變得輕飄飄,落入浪花中,便随着海起起伏伏,偶爾瓶身斜倒着,瓶口處也被倒灌入些風雨如晦,不過又被海水引着,流出與海交織混合後的風雨如晦,重回海中。
風雨如晦,神生美味。
随後,猛地被推開。
雲孤光從快意飲中醒過來,什麼,半夢半醒半醉間,葬神海上滄浪橋,風雨如晦十萬年,一瓶傾盡衆神醉。
種種都散了,隻看眼前鳳凰。
目色清明。
千歸蘭玄蝶兜帽不知何時已經落下了,什麼也擋不住細看。雲孤光又将帽子拎起,蓋在千歸蘭頭上。摸了摸帽檐邊,确實有些濕意,酒香。
“你不需要呼吸的麼!”千歸蘭說了他一聲,轉而又忙着喘氣去了。若是雲家那條黑绫令他窒息不已,早就被他火燒了。
雲孤光靜靜地看着他,道:“這樣死上一次,也還不錯。”
千歸蘭不可置信地轉頭,見雲孤光氣順息平、神态自若,開玩笑捉弄他一般,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當真有些懷疑。
神不需要呼吸?
他伸出手,放到雲孤光的鼻子底下,雖然等了較長一會,但仍能感覺有熱氣萦繞,噴灑在他的手上。看來,方才是硬撐着的,虧他以為神仙厲害到不需要呼吸。
千歸蘭哼了一聲,有些不屑,便想抽回手。手腕一緊,雲孤光又抓住他。
他擡眼看過去,不解其意。
雲孤光不動聲色,隻定定地看着他,眼間如同急水流下,反而清澈,千歸蘭讀這眼神,頗有種“放你一馬”的感覺,似浮草順流去也。
急忙使力抽回了手。
直接順帶着拉開系在脖子上的鬥篷,什麼玄蝶暗彩,披着真是熱得慌,兜帽也不想帶了,整個一拽,甩過去,糊到雲孤光的臉上。
鬥篷緩緩下落,落到雲孤光懷裡。
“我去三仙殿,你去不去?”
“去。”
什麼紅事白事,千歸蘭從未想過去,踏出三仙戲法殿的那一刻,他便隻想去三仙殿,好好地真模真樣地較量一下,會會那幾個教他暈頭轉向的女仙。
聽得水聲。
千歸蘭轉頭一看。
雲孤光頭仰起,喉結上下滾動,手裡高提着一隻透亮的玉瓶,正往嘴裡倒。
“喝的什麼?”千歸蘭問。
“酒,風雨如晦。”
“給我嘗嘗。”
玉瓶放到他手上,千歸蘭拿起來,仰頭也要喝,幹等了半天,也不見一滴流入口裡。直至他把那玉瓶豎直着向下,好像才堪堪有一滴下來,滾到他的唇上。
最後一滴。
千歸蘭沒舍得嫌棄少,伸出舌頭舔了舔,隻舔到一絲酒的辣味,刺得慌,沒舔到任何酒的香味。光有辣味沒有香味,那還不如不喝!塗點辣椒來算了!
他又倒了倒,真是一滴全無,合着雲孤光就留了一滴給他?!千歸蘭擡手就把玉瓶砸到雲孤光胸口上。想來,被酒瓶砸死,也還不錯吧!
“你耍我!這裡面都空了!”
“我殿裡還有許多,到時給你拿。”雲孤光坦然道,将空瓶收了起來。一絲慌亂也無,好似早知酒瓶要被砸回來。
千歸蘭可不信,雲孤光在神界混得那麼慘,三仙殿還要送他一個燙手的火爐,美名其曰上古,其實就是老得沒神要的閑置爐子,被送給他了,就這樣的殿裡,能藏幾分酒?
怕是偷藏的一瓶,剛才也被喝淨了。
但,許是涼酒升暖意,千歸蘭現在瞧着雲孤光可有人氣兒了,不似在下界哀,也不似剛才悲涼。有活血,像活人。
神仙嘛,還是像人點快樂,不然整日勞苦費心,可要愁得白絲三千丈。
如此,鳳凰便不同他計較。
“那快些去三仙殿吧,也好快些去取酒。”
“嗯。”
雲孤光倒是不急,他已多飲了風雨如晦,下次,要換種飲法。或許不是十萬年的風雨如晦,飲起來也别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