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去請帝師回來!”徐總管道,聽得出來害怕。周圍兩隻黑蝶走了。
紅線沒了笑意,莫名揪心作痛,就好像她主子被殺了一般,而她又睜眼瞧着,看得最清,故而痛苦。可她又想,不是隻是一盆草麼?
她紅線何時是個大善人?草葉被壓壞、根被切斷,也要心疼幾分?确實慘烈了些,可也不至于此。百思不得其解,隻想逃離。
“扶我回去。”紅線道。
藥勺藥匙将她扶起,可紅線眼睛還盯着那處,斷根的蘭,血肉模糊的少年,不明所以的另一個段統領,天塌了的徐總管,一動不動的空如。
她又嗤笑着回頭,這空如,如同提線木偶一般,傻。
紅線一回殿中就倒在床上,任憑藥勺藥匙來回忙碌着,說着什麼又發熱了,她也無動于衷,心死一般。這就是夢嗎?
第七日,晴雨轉為陰雨。
七日嗜睡後,紅線反而怎麼也睡不着了,無論如何,困,好似從生命中消失一般。
此時殿中一絲光也無,一絲亮也無,她吩咐的。
紅線一直躺在床上,睜着眼看着床頂,耳邊吵,外面也吵,大喊大叫地,終是沖不進她的殿裡。
隻是,空氣中血味更濃了。那少年帶來的早就被沖刷。
巳時前,更多的血腥味覆蓋了一切,久久不散。過了午時,外面才消停了一些。
直到……紅線看了看屋内的銅壺滴漏,直到戌時,外面又發出沉悶悶地聲音,拳頭打在身上的聲音,伴着利刃破刀聲。
她坐起來,望着外面的火把。
第一次覺得,宮裡是這麼的不安甯,白日要鬧,夜晚也要鬧……
“唰——”
長劍輕易地将她的房門木扣劈開,門開了,黑蝶衛沖進來占據屋中每一角,紅線默不作聲地看着。
“玉姑娘,請随我們走一趟。”空如恭敬道。
許是怕她不願,長劍直接架在她的脖子上威脅着。
紅線擡眼看着空如,有些熟悉…又有些血腥氣,由内而外散發出來。
喔……戴罪立功。
紅線心中暗道。
她沒有反抗,站起來跟着走了。剛邁出門檻,一頓,隻聽屋内霎時亂了起來,不用看也知,是在翻東西,腳步雜亂着,如同竊賊一般,在尋着值錢的東西。
當着主人面就該如此做為……
“請。”空如催促道。
紅線斜橫了她一眼,擡腳往前走去,她未曾見過東宮,也不知人間宮殿如何樣子,隻覺與妖族宮殿差不多,多了些花綠草罷了。
一路上火光沖天,白蝶手裡提着微弱的燈,作引路用,黑蝶火把才能照亮路與路上的行人,有隻身着裡衣的人,亦有錦衣蓋身的人,連同仆從,都被黑蝶看守着去往同一個地方。
她身後也有她的仆從,黑蝶白蝶也是仆從,不過……國師府派來的那些護衛,根本打不過三觀殿中的那些。于是,她身後亦有被打暈擡走的。
藥勺藥匙更是嘴都被封上了,紅線見狀,無端地贊賞這是一個妙招。連黑蝶都覺得她們太過吵鬧了,如木偶一般的蝶。
三觀殿黑蝶傾巢而動,同稀少的白蝶不同,他們更多,動作更快。到處在翻些什麼,不禁讓紅線想到尋子那些兵的模樣。
黑蝶下手也狠。偶有反抗言語的宮人還好,并不多管,若是随意亂動……定是要挨上些黑蝶手裡的棍棒。
紅線伸了個懶腰。
這宮裡殿前的大廣場簡直像在舉辦什麼熱鬧的歌舞,衆人罵罵咧咧,你方罵完我接罵,瞧着有些老頭老太也被帶了出來,别提小孩了,黑蝶還需要幫忙抱一些。
“……午夜做什麼亂象?叫人不得安生日子!”老頭說着,擦了擦頭上的汗,累得氣喘籲籲。
“嗐呀,我看,這八成是午夜失了魂,得趕緊找回來,不然天一亮,魂就散了!”另一老頭神神秘秘喪着臉道,滿臉哀愁。
“去去去!去去去一邊去!晦氣!什麼魂不魂的,我看你這個老不死的是從床上爬起來失了興緻吧!裡面的紅肚兜我們都看見了!”前面那老頭轉身大聲說着玩笑話,許多人都聽得見,張望着。
“懶得同你們這幫狗屁不通的東西講!”紅肚兜老頭漲紅了臉反駁,一甩袖子。
“你通狗屁,您啊,最通狗屁,您來通通,今個兒是什麼狗屁?”前面那老頭仍叫着。
“切——”
白蝶聞言,提着燈走過去照了照,這幾個住宮裡的老内臣們,住了嘴。黑燈瞎火的說些诨話還好,燈一照,可就要在意臉面了。
“我藏了巫蠱偶……”一小宮女捂着臉道。
“什麼?!這種東西你也敢藏?沒看見他們死活都要找什麼東西嗎?”她身邊的姐妹頓時拍她一下。
“我怎麼知道!你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被翻出來就是一個死,死!死!怎麼辦……我不想死……月俸還沒花完。”那小宮女流着淚道。
“急什麼……我藏的巫蠱偶被翻出來,又給我放回去了,人家不惜得要你這污糟東西。”有一宮女道。
“啊?那…那……那?”小宮女停住了淚。
“放心吧您。說白了,沒拿帝師的東西,就能活。”宮女坦然道。
趁着黑蝶的棍子拍上來之前,她們停住了嘴,頭低得更甚,奴臉面不重要,低頭隻表服從,低得越狠越好。
“……”
“……”
兩名錦衣錦帽男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說上了話。
“帝師還光一回,果真無甯日了。”
“您可别說,嗐,我們這才是外戚,皇宮可是他家!我們算什麼。天大地大,哪個有他們家大?都是仆人,要什麼甯日……”
“我看那帝師日日上朝候着,也不亂說話,來得最早…走得最晚。怎麼今天……?”
“嘶……白日裡,兩個小子去那邊找老三兒子,老三那狗日的,兒子是找到了,但是兒子的狗腿傷了一條,剩下那些狗腿子,都倒着出來的。誰知道動了什麼。”
“老三兒子偷了東西?那老三脫不了幹系。”
“要真是他偷的就好了,省得大半夜出來。”
“二位,還請勿言。”白蝶客氣地制止道,長劍動來動去,身上也不見劍鞘。
“來來來,你往這砍!”
裡面一男子脾氣直沖上來,比劃着脖子,前後左右都看了過來。那白蝶衛一個手刃,将人打暈了,剩下那男子裝沒看見,大搖大擺地随着隊伍走着。
紅線走在一群官宦家眷中,自己也思索着要不要暈倒,有點吵鬧…周圍……萬分吵鬧,要給她從夢中吵醒了。
即便心中充滿吵帶來的煩,也蓋不住紅線的疑惑……
申時醒,戌時睡。
并非她有意而為之,隻是…戌時如同昏了一樣睡着,次日申時便有誰刻意喚醒她睜眼。
即便頭腦發熱昏迷,申時也會睜眼。即便無比清醒,戌時也會閉眼。
如今,紅線擡頭看天,夜已深,深紅城牆上的辰星墜滿了夜天。
沒有雨。
真是……鬼夢,她睡覺的時候,不,下,雨。反而在她睜眼清醒的每一刻都在下雨?
每日,夢中的她,被迫隻能清醒兩個時辰。此之外的天氣,如何變化都是窺探不到的。真是莫大的玩笑。
這個夢,又瞞了唯二夢主的她什麼?
……
“玉姑娘,請回。”
天快要蒙蒙亮,紅線看了一夜星。周圍人星天為被,石地為床,就這樣東倒西歪地睡了一夜。
空如走近,獨獨叫她回去。旁邊幾個女眷迷迷糊糊睜眼看了看,又困得睡着了。
若是清醒,她們勢必要理論理論,怎麼偏偏玉玲珑能回去?
“不怕放虎歸山?”紅線道。
“玉姑娘殿中并無差錯。”空如道。
紅線從捂熱的石階上站起來,憑着記憶往回走。
她單手磨了磨指甲,走得很快,沒了法力走路,有些費事,做什麼都很慢。
一路上睡者七橫八豎的倒着,若不是能聽到酣睡聲,還以為死了。
殿門打開,紅線進去拐了幾下回到屋中,也是開着的。
她慢了下來,走進去,漆黑的屋中空無一人,隻有銅壺滴漏發出一些滴水聲,滴滴嗒嗒,規律而有節奏。
有一些光被鏡子折射進紅線眼裡,她走到鏡子面前。鼓心擡頭。
沒錯,依舊是玉玲珑的模樣。
但……鏡中玉玲珑的雙眼下,依稀可見兩道淚痕,光閃的淚水晶瑩剔透。
她腳如千斤沉重挪不開,隻僵硬地擡手摸上自己的臉,幹爽無淚,與鏡中不同。
但鏡中玉玲珑也擡手,像她一樣摸着臉。她臉上的淚水一滴一滴的往下掉,銅壺滴漏的水滴聲,好似鏡中那女子的眼淚,滴下來,滴到紅線耳裡,告訴她這個不争的事實。
她閉上眼,手抵着鏡子喘了幾口氣,劇烈的心跳聲才漸漸平息下來。
‘一體雙魂。’
紅線暗念。
‘死丫頭,被搶了身體隻會哭,跟鐘懷遠一樣廢物……’她心裡諷刺。
看來夢中本來有一個玉玲珑,她反而是那個趁人之危占人身體的夢主。不過…那又如何?
“想讓我還給你?做夢。”紅線貼着鏡子氣聲道。
“玉玲珑?”
有誰念了一句。
“誰?!”
紅線猛地睜眼,一拳将鏡子打碎,蜘蛛紋般的裂縫從她拳下蔓延,手毫發無損,也感受不到疼痛,她身體實在僵硬。
鏡子碎裂很大一聲響,方才那聲音又消失了……紅線聽得很清晰,從床上發出來的。
她快步走過去,一掀被子,薄薄的錦被緩緩掉落在地,床上床下的身影卻都不動彈了。
紅線抱臂看着。
玄色百蝶衣歪歪扭扭地挂在那身影上,系帶完全對不上,頭上也帶了不知名布料,辨認不出來,乍一看,以為把一塊錦布袋套在了身上。
臉,赫然是她主子那張不谙世事的小妖臉。手上沒有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戒指,耳唇也圓潤無孔。這下,整個身體從上到下幹淨無瑕,被玄衣襯得如月光般皎潔。
和夢外…着實有些不同,宛若新生般稚嫩,眼神也有意無意怯生生的看着她,忽閃忽閃的,好似很羞澀。被她一掀被子更是有些緊張,手緊緊抓着胸前的黑色布料,臉上泛起紅暈,衣下的腿有些顫抖。
很怪阿,這副樣子?怪到紅線心裡發慌,比玉玲珑的魂魄在她體内還發慌。
“躺我床上幹什麼?還蓋着被?”紅線皺眉道。
“太冷了。”小妖道。
“……為什麼在我的床上?”紅線重複道。
“等你回來呀……你總是不來看我。”小妖抓着身上的“麻袋”,磨蹭着床上的布坐了起來。
紅線依舊皺眉看他。
“我是你種的蘭花,你不記得了?”那小妖目含擔憂,有些委屈。
壞了……這是來找母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