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月下雙雙歎,明月不知當照誰。
一雙清冽好似寒江孤松的手在泥地裡刨着,他眼裡淬滿了對救命之物的渴望,好似他自己才是那個将要不治而亡的人。
沈然之偏頭猛的一咳嗽,刨土的手指一頓--觸碰到了一個硬物。
接着一道慘白的閃電劃過,沈然之驚駭的重心往後一眼,雙手支撐在地面,跌坐在泥地裡,束好的頭發在此刻不争氣的滑落幾縷下來。
泥地裡除了一根根白色的他掀了天覆了地也要找到的白通草外,還有一顆幼小的頭顱仰面朝天,空洞的雙眼正望着他。看樣子大概是隻夭折了許久的幼猴。緩了緩神色,便伸手上去采撷那白通草。
采來的草藥被他放在袖口處擦拭一番後,便一手抄進衣襟裡去放好。
那顆頭顱就靜躺在他手旁,隻要他手背微微一偏,便能粘上那腐爛之氣。縱使這些年來他記憶裡有數不盡的肉段、白骨,手指間亦觸碰過那些溫熱惡臭的血塊、冰涼僵硬的屍骨,可他見到了卻還是怕的。
人說事物見得多了便不怕了,可有些東西卻是見得越多,便越怕,正如白日纏繞在人身側,傍晚入我夢來的那些個模糊的身影,凄慘悲涼的哀啼。或許在人前他是真的無所畏懼的,但人後誰說得準呢。
那些東西越是想要驅趕,便越是要嬰纏着你。
他沾滿仇人鮮血的雙手,總有厲鬼想要上來舔舐。
沈然之垂眸,定了定恍惚的心神,擡手用袖口擦掉模糊了眼睛的雨水,卻被弄得滿眼泥。平日裡的風華卓然眼下蕩然無存了。
沈然之起身,忽然他感有一股冰冷的氣息從身後襲來,泛着濃烈的腥膻味。他微微側首,借着雷電閃過的白光,似乎瞧見了身後一個模糊的身影,矗立在雨幕中,一動不動的盯着他……
狂風裹挾着暴雨,那個身影從身後的草叢裡緩緩走出。
沈然之看清了,那是一隻老虎!
雨水從臉龐上滑落,勾勒了他不矜不伐的神色。
此刻,沈然之他若是有分毫的移動,那隻老虎都會撲上來将他撕的粉碎。而他的馬就在那邊,他跑幾步便能騎上去,隻是當下怕是來不及。
弓折刀盡,沈然之從袖口裡摸出匕首,那老虎一瞧見閃爍的寒光,猛的向着這邊撲過來,濺起一片水霧。
沈然之不敢笃定太醫院那邊的解藥是否送到了顧鸩止的口中,他必須趕緊回去。
那隻老虎的獵物似乎從一開就不是他,而是他身後的那匹馬,而沈然之恭敬了他它,它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若是沒了馬,他回去便麻煩了。
老虎張着獠牙向他撲來,沈然之身形敏捷地一閃,手中的匕首劃過了老虎的皮肉。
它吃了疼,落地發出憤怒的咆哮,爪子在地面上劃出,深深溝壑。
沈然之注意力放在它身上,與之盤旋,老虎再次撲來,企圖桎梏住他的雙手,沈然之被它擒住的雙手,渾身血肉翻湧,使出體内排山倒海的力氣将它推翻在地,趁着老虎還未爬起來之時,迎上去在它的胸口處深深的捅了一刀。
大雨滂沱,沈然之喘着粗氣,老虎轟然倒地後,他灏噩無邊的恐懼也淡下來了些許,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朝着等候多時的馬跑去。
然而,他并未穩操勝券,一隻腳踩上馬镫時,另一隻腳卻的獠牙狠狠貫穿,扯着他的骨肉往下拉扯,像是和這雨夜一同碾碎。
他重心失衡,整個人從馬背上摔下來,濺起的泥土模糊了雙眼,他失聲痛叫。老虎咬着他的腳踝,将他拉扯了一旁,沈然之覺得他被老虎咬住的那隻腳仿若要脫離了身子獨自存在一般,疼的緊握的匕首,差點離手而去。
老虎巨大的身軀壓過來,黏膩的口水滴落到沈然之的脖頸間,很快便被嘩嘩襲來的雨水沖刷掉。老虎綠幽幽的眼睛落進了沈然之揚起的脖頸,它太渴望一口将那脖子咬斷,暢飲裡面噴出來的熱騰騰的血漿。
沈然之拼命掙紮,使勁擡起僵硬向它踹去,雙手擋着老虎的深淵巨口,發出絕望的嘶吼,與老虎展開殊死搏鬥。
正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太醫的帳子内,藥香袅袅,炭火在爐子中燒的噼啪作響,太醫們來回穿梭,整理藥物,明日便可跟随隊伍一同回宮了。
清點完畢後,太醫們相互告辭,唯有周太醫還留在了帳中全神貫注地為藥材稱重。
就在這時一陣驚雷打響,他怵栗的擡着劍的手都跟跟着抖動了下,藥材從托盤中滑落,周太醫蹙了眉,幹脆的将之撿起。
這時簾外傳來了一陣輕飄又不太順暢的腳步聲,他擡頭一看,簾子處矗立着的人濕透的衣衫緊貼着身體,束好的發冠早已散落,淩亂不堪的頭發搭在肩頭,雨水從肮髒的臉頰處滴落,在地上留下一灘血迹。
沈然之瞧見周太醫駭惶的神色,瑞瑞伸手,将一根根如白色蠕蟲的白通草遞過來,張口結舌。
一個人急于求生的模樣,是最慘的模樣。醫者卻時常能見到這樣的模樣,沈然之如今的模樣如何,他自己倒是覺得無關緊要。
他讪讪開口,問:“陛下……如何了?”
周太醫疑惑寫在臉上,驚道:“沈貴君?您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