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悄悄遁去,銀杏樹枝頭搖動,葉落得更多。有兩片樹葉打着卷兒旋下,又于地面拖拖曳曳,好比人間那些糾纏不清的愛恨、浮浮沉沉的厄運。
山上起風了,風裡帶着些濕氣,這對已飽受水災所苦的旻山鄉而言,不是什麼好兆頭。
不知是否因為藥物的作用,裴越身上有些乏力昏沉,他強撐着精神,聽蔚楚淩和盧瑾瑜一同在禅房書案邊研究那張從傀儡機關上掉落的字符。
“在漠涼時,我也見過不少厲晟國人寫的手稿,總覺得這張字符上的厲晟國文字,寫得太過端正規整……”蔚楚淩到底說出了心裡話。
盧瑾瑜倏然一驚,面色凝重:“将軍是懷疑…這上面的厲晟國文字實為燕赤本國人所寫?”
蔚楚淩凝神看他,淡淡道:“不無可能。”
此話一出,滿室寂靜。
盧瑾瑜心生疑窦。
幽邺都城以西,至北之地漠涼,與勇蠻善戰的厲晟、雪突交界,多年來由蔚郡王蔚昭鎮守。蔚郡王坐擁漠涼,統領西北邊郡,養兵數萬,立下赫赫戰功,麾下鐵騎威名遠揚,更兼具經商治郡之大才,廣開門路,打破壁壘,奠定漠涼絲路要塞之地位,令商客往來如梭,貿易昌盛,倉廪實而民知足,為上深憚。
西南安南郡與緬、撾接壤,緬、撾多大枭,陰險狡詐、惡行昭著、流毒千裡,安南王樊陽雷霆手段、劍戟森森,凡敢越雷池者,一律絞殺于安南,燕赤無出其右,故深受朝廷器重倚仗。
東北的裴親王裴欣乃當今聖上皇叔,自恃皇親貴戚,獨斷專橫,然聖上念其從龍有功,甘守苦寒之地,又無大過,故仍年年賞賜不斷。
東南曾飽受倭寇侵擾,越英王戚禅星文武雙全,素有儒雅将軍之稱,臨危受命,直搗倭寇老巢,斬級三千,蕩平倭患,自此長居嶺南,開拓蠻荒,既是悍将,又為純臣,于四王中最得帝心。
今上雖至暮年,喜怒無常,但英明勤政,即使心中忌憚四王,對其行事仍頗為寬容。四王于各自封地上叱咤風雲,幾乎無拘無礙,應不至于生出不臣之心。
四王之下有四大家族。
分布中原的世家門閥,以與皇族結有姻親的陸、秦、孟、徐四大家族為首,門第森嚴,關系盤根錯節,至今仍權勢滔天。
陸氏有同胞兄妹——禦史陸寒及聖上寵妃、六皇子生母瑤貴妃陸绮喬;
秦氏有父女——相國秦延及太子養母順貴妃秦芷瀾;
孟氏尚有厚蔭——乃皇太後母族、先皇後父族;
徐氏作為孟氏異姓旁支,出了兩朝狀元——禮部尚書徐硯行、大理寺主簿徐肅。
四大家族相互傾軋,黨同伐異,但經墨氏被聖上屠戮滿門的慘案後,兔死狐悲,行事收斂,從此不敢再觸聖上逆鱗。
至于依附皇權、愈發嚣張的宦黨一派,不過是陛下用以制衡軍鎮藩王和世家朝臣的一架機弩,雖有幾分結黨營私、排除異己的手段,卻遠未形成朝綱獨斷的氣候,量其亦不敢妄動皇室。
除卻軍鎮、世家和宦黨,全國還有冀州方元寶、江南孟三多等豪貴巨賈、商幫首領,不但能與外邦互通有無,更能聚攏支使各地三教九流,在民間有極大的影響力。
不過他們距離權力中心已經太遠,“冒充外敵刺殺太子”這種事對他們而言,荒誕不經、百害而無一利。
那麼,這究竟是哪一方勢力所為?
難道是六皇子黨及陸氏一族為了奪嫡,铤而走險,嫁禍外邦?但六皇子和陸氏受聖上恩寵日隆,就算再怎麼擔心太子赈災立功,也不至于如此激進……
何況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在六皇子的冠禮宮宴上中毒,雖也同過往那些東宮遇刺的舊事一樣,幕後主謀石沉海底,但随着近幾年奪嫡之争逐漸浮至明面,朝廷上下都暗中猜疑六皇子弑兄奪位,以緻陸氏一族及六皇子黨都如芒刺背,又如何敢頂風作案?
難不成是其他皇子?
“殿下,太子近衛軍秀字營校尉孟曉求見。”暗衛小滿輕叩門扉,入屋禀告,打斷了盧瑾瑜的沉思。
“讓她進來。”
蔚楚淩不知孟曉原來是英姿飒爽的女英娥,乍見來人,精神為之一振,但見方曉身姿挺拔,一身碧色勁裝,烏黑長發挽成簡單高髻,束于一隻精巧美麗的金翠蝴蝶纏枝冠,耳邊還墜有翡翠玉蘭耳環,眼神中自帶幾分經過軍中磨練的冷厲肅殺之氣,清麗俊逸,氣度沉穩。
“殿下,屬下有兩件事要禀告,一是軍中卯時點兵發現風字營甲隊夥三有一卒一馬無故失蹤,二是段統領擔心殿下安危,令屬下率秀字營甲隊駐紮在旻山腳下,現已紮營完畢。”
“孤知道了。”裴越隐隐有些頭疼欲嘔,隻是不露聲色,“你且下山回營吧。”
“慢着。”好不容易遇見一位甚對她胃口的女同僚,蔚楚淩忍不住出聲挽留,但臨時又找不到什麼好由頭,隻得不尴不尬地頓住,摸了摸鼻子。
“下雨了。”裴越忽然道,“雨停了再走吧。”
衆人一靜,才聽得屋外的風越來越大,雨點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
雨越下越大,不一會兒就變成磅礴的水簾,茫茫天地間盡是它兇猛的怒哮。
“殿下為何不給自己的近衛軍取個名字呢?”察覺到裴越的臉色實在算不上好,蔚楚淩給他斟了一杯熱茶,打趣道,“不如叫儀景衛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