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内血腥濃重,葉凜的冷汗腌漬入眼,也無人擦,因驚蟄亦如是。
裴越落水後原本換了套衣衫,如今又濕透了。燕赤的儲君能否活過今夜 ,難說。
他意識漸失,葉凜隻好盡力說些什麼令他神智回籠:“殿下撐住,現下您若昏迷,四海機括堂那邊,可就擒不到狼了。”
“好……”
果然奏效。葉凜再接再厲:“路上還要換套将軍的甲胄,厲晟那幫人不能久留,等他們發現捉錯人也晚了,就是醞釀了再大的招數也使不出來,隻能擄殿下回去交差。”
“這其中還有一個變數——”
“葉幕僚,你在說些什麼?”驚蟄惶恐地問。
葉凜置之不理,繼續說道:“蔚将軍很快就會反應過來。殿下當知厲晟潛心布置了四年的殺局還有一半未啟,若您不能回光返照,在短時間内做到以假亂真,令厲晟間諜以為大功告成、速離此地,那麼即便強如蔚楚淩,落入這樣的殺陣,亦處境難料。”
瑤琴棘仿佛将根系牢牢盤踞于裴越心髒,不肯稍離。流光似的藤蔓縱被驚蟄的内力逼得繞弦而出,亦閃爍着且現且退。葉凜一面說着話,一面凝神欲倒斷草魂,竟始終找不到适合的時機。
“何況我看出他肺腑受了重傷。”
他話音一頓。
卻見裴越指尖于胸前铮然一撥,松弛的琴弦發出一聲清嘯,流光沿洄而上。
“啊……”斷草魂傾瀉下,裴越渾身劇顫,哀鳴破喉而出。
驚蟄收了内力,攬緊裴越,眉眼水淋淋的,分不清是汗是淚。
“接下來,剖心、拔弦、剔棘、縫合,”葉凜大袖将臉一抹,“快将殿下放平。”
驚蟄依言照做。
“别動。”葉凜挪了挪裴越的雙臂,一手按下車頂角落的開關,隻見數條彎曲的玄鐵從坐墊下升上來,“咔哒”、“咔哒”兩相合成半圓環,分别鎖住裴越的頸部、上臂、手腕、腰腹、大腿和腳踝,“得罪了,此前未預料您背部中箭。”
“瑤琴棘已經僵死了,還不能用麻沸散嗎?”驚蟄想着殿下要面臨的酷刑,驚悸得胸悶不已。
“不能。”葉凜斬釘截鐵,以不容置疑的口氣吩咐道,“你的任務有兩個,一是給殿下渡送真氣,調節心脈環周以司呼吸,二是适時擦血擦汗,記住,靜心專注,殿下才能少痛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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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能少痛呢。
裴越咬碎了牙齒,掐得自己滿手都是血印,被鐵環禁锢着的每一處,都被他的掙紮磨損了,鮮血直流,可那磨蝕皮肉的痛楚卻抵不了一絲一毫剖心之痛。
這是能擊潰人意志、碾碎人尊嚴的痛楚,他恨自己身體被禁锢着任人宰割,像羔羊一樣發出哀嚎。
心頭湧滿鮮血,神魂撕裂,眼淚長流,人生片段如走馬燈般在他腦海内穿梭而過。
他憶起少時,國師慕容白教授他輕功,初時鍛煉筋骨和百關,強忍身體撕裂之痛,或負重跑躍,身沉若灌鉛,肺促似火燎,汗出如瀑,而每練一項,少則一炷香,多則數個時辰,苦苦支撐時,一息亦難熬。
父皇偶爾考校,覺得進步不顯,國師謂此功玄妙,非能速成,功成卓爾。
彼時年少,心氣頗高,更發狠練習,身上酸痛得夜不成眠,傷亦瞞報。
他記得國師禀告了父皇,父皇令國師罰他。大腿小腿共挨了藤條四十記,隔着布料滲出血來,夜晚内侍李純真看着那排血檩子,邊上藥邊哭。
如今李純真都早已不在了……
“殿下!”葉凜再度開口,“此刻我是定要保全您性命的,請您相信我!”
然而那心跳脈搏卻一路微弱下去……
“驚蟄!說些關于蔚楚淩的事,随便什麼都好!快!”葉凜手上不停,語氣焦灼又嚴厲。
驚蟄心跳如擂鼓,語速卻無端比平時更慢:“十一說,蔚将軍最喜歡漠涼堆雲疊雪的杏花,有時興緻來了,會摘來杏花釀酒,埋在樹下,以便來年春天能邊吃炙羊肉,邊喝杏花酒。将軍頗好吃,平日總愛叫小五研究新菜式,在府中吃得精細,菜隻吃葉,湯必濾渣,魚須剔刺,肉當拆骨,果要削皮去核,但行軍打仗時卻什麼都能咽下。将軍愛馬,也愛各種毛茸茸的小動物,犬、兔、狸奴、雀兒等都曾撿過回府,全都交由十九喂養,有閑情了就逗一逗……”
腦中閃過蔚夢安靈動鮮妍的模樣,裴越胸膛輕輕起伏,不自覺想起她教他長命訣時,指尖輕拂過他胸前的穴位,長睫纖纖,細碎的光芒盈盈在眼中浮動……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殿下可知若有若無之間,一從何而起?”她手指在他心口處打着圈,忽地曲指一扣,“從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