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到四海機括堂,裴越雖已服過數枚丹丸,卻也隻是勉強坐得起身而已。
他身上的甲胄還未穿戴好,松垮地滑開一角,露出白色裡衣上血汗斑駁的痕迹。而服侍他穿衣的人後頸被拍進三支銀針,倒在了馬車上。
“驚蟄……”裴越身形一動,眼前暗影重重。
“殿下莫急,半個時辰後,他自會醒來。” 葉凜上前将甲胄的系帶綁好,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跪了下來,“這是大羅金仙水,服下之後能瞬刻消病除痛,使人身體達到巅峰狀态,宛如洗筋伐髓、脫胎新生,但藥效隻能維持兩個時辰,藥效一過……”
“便是大羅金仙也難救,是不是?”裴越微微一笑,薄汗洇不透的臉龐更顯清隽無瑕,眉眼間杳霭流玉,溫柔慈悲如幽匪藏。
千帆已過,不見倦色。
葉凜心頭竟破天荒地生出一絲不忍來,遞去瓷瓶的手微微顫抖。
明明已下定決心做千古罪人,心潮為何還會掀起悔恨,久久難平?
眼見裴越毫不遲疑地将瓶中“仙水”一服而下,葉凜頹然大笑,任由淚水打濕眼眶:“殿下,若然有來世,我定……”
我定什麼?當牛作馬,再為君效力麼?他緘默下來,痛不可當。
忽聽一道聲線清和道:“若然有來世,你定能守得煙火安甯心歸處,浩然自在如長風。”
“殿下!”葉凜渾身發顫。
人生如客寄,辰景自歸天。風卷殘雲去,明月不複來。
杳杳長夜斷人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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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機括堂揚名之初,器物機械琳琅滿架,客似雲來,很快就傳出其主人家乃墨家機關術傳承支脈的名聲,後因盛名累累,貨缺而貴,遂逐漸關閉門市,僅接高價訂制,客人憑拜帖方可登門求購。
從此千金萬金堆奢樓,平民路過隻覺高。
因此當那年輕将士身騎高頭大馬獨自等在巍峨的大門前,豫州梁郡的百姓隻以為他是個求購機括的貴人。
恰逢中秋,長街熙攘,堂前的人們不是三兩成群聚在一起談笑,就是急着往家趕。
任他再豐神如玉,也不過引來幾道視線,目送他下馬,緩緩走入高堂廣廈。
飛檐之上升起圓月,拖得他背影長長,惹來路人輕歎——
明明燕赤無戰事,如何将軍不團圓?
卻不見暗處有人身影微晃,形容若鬼,仿佛一生的精魂骨氣都已被盡數抽去,隻餘一張薄薄的皮囊,飄蕩于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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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樓玉宇最深處,重重機關之下有一禁殿,禁殿内燃着近千支明燭,為四壁上的九百七十六個牌位,都鍍了一層金光。
無形的燭煙撲向了厲晟二王子阿史那翰的眉眼。
他微微蹙眉,手指在鼻尖刮過,高眉深目間那道從右上額斜劃至下巴的傷疤更顯猙獰,一雙深褐色的瞳仁閃着銳利的精光。
“你就是燕赤戰神蔚楚淩?倒真如畫像般長着一張小白臉……”阿史那翰咳了咳,手上再拂了拂,“阿史德邪,試一試他的武功。”
他的漢話語調略怪,文法卻頗正,隻是嗓音嘶啞難聽,仿佛喉嚨被毒煙熏壞了一般。
阿史德邪的兵器是狼牙棒,棒身以韌絲聯綴着鐵蒺藜,揮舞起來,寒芒先至,宛若銀漿迸濺,又如珠幕飛旋。
而劍影如虹光穿梭而來,隻聽鐵蒺藜一陣叮叮當當的互撞,絲線擺蕩間,運劍之人已閃至阿史德邪身側。
一絲淡淡的血腥味如鐵鏽般彌漫在空氣中,阿史那翰還未來得及忖量,就見阿史德邪捂着手臂回身複命:“二王子恕罪。”
好快的身法,好快的劍。
阿史那翰飛下高台,全力拍出一掌。那人面不改色,舉掌接下。
磅礴的内力沒有遇上對撞,卻仿若泥牛入海,消散得了無痕迹。阿史那翰緊盯着面前的人,見他巋然不動,眉眼似淬了雪般清寒,半晌,才悻悻道:“本王子堪堪晉升合一境,令将軍見笑了。”
“我來拿瑤琴棘的解藥。”那人收掌挺立,聲音宛同嚴霜凜冽。
“呵呵,将軍隻身赴險,該不會以為得到解藥,就如探囊取物般簡單吧?”阿史那翰勾唇一笑,目光倏爾淩厲,“還是說,将軍早有以命換藥的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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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佑二十四年秋,燕赤皇太子裴越在燕赤境内為厲晟二王子阿史那翰所擄,威銳将軍蔚楚淩一路追至東北邊境,自此失去太子蹤迹。
上震怒,遣一萬精兵襄助蔚楚淩蕩平匪寇,派大理寺少卿徐肅、工部郎中祝鳴随軍前往冀州流川郡榆盛縣,暗中查明太子失蹤真相、清算因果,及令燕赤全境戒嚴。
恥事秘而不宣。探事司指揮使顧澤衍、裴親王裴欣等知情者惶惶不可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