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将散之時,張歧川的奶媽将細兒引到了後苑滄浪亭。
“大人還未用完晚飯,你先在此候着。”
細兒遠遠垂手立着,因無聊,開始讀她家大人張歧川和夫人的唇語。
他二人無非你侬我侬說些體己話兒。
比如“夫人可吃飽了?”
“吃飽了——難得今日月圓星朗,大人可要多吃一些!”
夫人又問起今日大人逛繁花樓一事來。
“大人為何今日一反往常,去了繁花樓。”
“夫人恕罪,去繁花樓隻是為了買一個婢子。魏長桓一直跟着我,我可什麼都沒做!我可以起誓的!”張歧川一臉坦然。
細兒莞爾一笑,心想這人還是個耙耳朵!
“喏喏,這個婢子就在那裡!”張歧川用手一指,指向細兒。
夫人吳氏抻長了脖子望向細兒,隻聽她說:“雖然隔得甚遠,但乍見之下隻覺得她甚美,外貌堪數絕色,大人這是要納妾嗎?我其實并不會阻撓大人納妾,隻是……”
張歧川打斷了夫人。“非也!非為納妾一事!隻為能掣肘尚書大人簡巨源。這婢子是簡家發賣的,隻怕知道不少簡家之事!”
細兒讀了唇語,輕輕搖了搖頭,心想我并不知道簡大人許多事,我隻是個低賤的浣衣婢。
夫人疑惑不解。“怎麼?大人跟尚書大人又有分歧?”
“不僅政見相左,而且是清濁不同流。”
“知道了,我并不會幹預大人任何決定!”
“夫人深明大義,張歧川感恩不盡。”
不多時,有婢子來撤掉了碗盞。夫人退下了。細兒還侯在後苑,張歧川正要傳喚細兒,這時卻有一工部郎中許攸登門拜訪。許攸字先之。
有小厮将許攸引自滄浪亭。
張歧川和許攸就坐亭中賞月。
“依你看,太廟建築修繕一事,我與尚書簡大人要怎樣收局?”
“用旁的修繕事宜轉移尚書大人視線!”
“何種旁的事宜?”
“譬如修繕各地平倉、京師太倉!既轉移了尚書簡大人的視線,又可解宜州大旱之急。”
“先之和我想到一處去了!當今臣子弄權,濁流當道,難得先之獨善其身,守佚官箴。”
“大人過譽!滄浪之水濁兮,願大人與我獨立守清!如今,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蘇辛垣蘇大人聖眷甚隆,他領銜濁流一黨,甚至連二殿下也攪擾其中,巍巍濁黨,貪财吞墨,蔽今上聖聽,紊亂朝綱。難得大人您領銜清流,與之抗衡數載。”
這話是說到張歧川心裡去了,但他神色一凜,回道:“非也,領銜清流的非我也,乃大皇子殿下。”
細兒從兩人的對話中讀了唇語,讀了個酣暢淋漓,也适時初步了解了當今朝堂上的清濁黨之争。
又聽見先之大人說道:“大人,敝人得了吏部新提拔的刑科給事中楊胤遠為其母壽辰的請柬。想必大人也得了請柬。”
“是的,我已收到了!”張歧川也從袖中取出一請柬來,置于幾案上。“他家丁今日派人送來的。到時候一同去,依計行事!”
“是!”許先之許大人雙手一拱,應道。
許先之此番前來隻是為了獻上“避太廟、修平倉”之計!見張歧川已早有此番部署,便不便再叨擾。施了禮告辭了。
許先之走了,張歧川這才終于想起了還侯在庭院遠處的楚細兒。他做了一個招手的動作。
楚細兒左右環視一番,見左近并旁人,應當是在喚自己。這才施施然走了過去。
她深荷張歧川救命之大德,于是擡雙手齊額,下拜行了個大禮。
“你救了我一命,倒給我行如此大禮,使不得!”張歧川趕忙起身攙她起身。
“大人救婢子于水火,當肝腦塗地,還不能報之一二!至于大人說婢子救了大人一命,不過舉手之勞,實是不敢當!”
“我救你才是舉手之勞,你救我才是大恩需報!”張歧川見楚細兒又要行大禮,趕緊擺擺手!
這就是現代所謂的雙向救贖吧!楚細兒想。
“你叫什麼名字?”
“細兒。晴窗細乳的細!”細兒看了一眼眼前俊朗的大人,如實說來。
“我且問你,你怎麼知道簡大人和妾室桃夭設了圈套等我去鑽?現在,你不再是他家之奴,總是可以說的吧?”
楚細兒又是一拜,頭手膝蓋皆盡俯于地上。她保持這個禮節姿勢,隻說:“因為奴婢會唇語!”
“什麼?”
“我會唇語!”楚細兒這才緩緩擡起頭來,将自己怎麼讀到簡大人與妾室桃夭相謀劃時的唇語簡述了一遍。
“你的意思是,不管多遠,隻要在你的視線範圍内,你都能讀懂别人說的話!”
“正是——難得今日月圓星朗,大人可要多吃一些——這是今日夫人所語!萬望大人恕奴婢鬥膽!”
“什麼!”張歧川深感訝異!她竟然一字不落地說出了今日她夫人嘴裡的話語。“那你豈不是相當于長了一雙千裡耳。”
“千裡耳還是不敢當,若謀與室内或者被視線所擋,奴婢則‘聽’不出來了。”
“你今日在我這人還聽到了什麼?”
“婢子到了院中之後,聽到了大人與夫人的對話!還聽到了大人與那位表字‘先之’的大人之間所有談話。‘非也,領銜清流的非我也,乃大皇子殿下。’”楚細兒并不知道先之大人姓甚名誰,隻是聽張歧川喚他“先之”,她便也稱呼他為“先之”大人。
“哦,有趣!”張歧川此刻來了精神。“那我倒要好好考考你!”
張歧川勾了勾手指頭,魏長桓立刻上前來聽命。
張歧川在侍衛魏長桓耳邊一陣耳語,你這樣這樣,那樣那樣。
魏長桓領命,他遠遠穿過水榭,走到花瓶形門廊處,然後自顧自地說起話來。
楚細兒知道張歧川有意考她,于是翻譯起唇語來。
“他說的乃是‘人靜則安,事靜則順,心靜則勝!’又說‘道雖迩,不行不至;事雖小,不為不成。其為人也多暇日者,其出入不遠矣。’”
魏長桓停了下來,略一思索,便又說道:“我家大人乃是當今朝中肱骨重臣,在當今大皇子殿下帶領下,扛起了清流大旗!”
楚細兒将這句話原封不動說給了出來。
哪知這句話嚴重溜須怕馬,酸得張歧川隻咋舌,“他真的說了這樣的話?我可沒有吩咐他說這樣的話!”
張歧川招手,魏長桓一路小跑回到滄浪亭中。
“你最後一句話說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