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名來自威廉·布萊克的 Tyger Tyger. 他在長詩《耶路撒冷》開篇處留下了一句給讀者的謎一般的話,後來又抹去了,是用蠻力從印刷制版上抹去的,無比謙卑,卻又無盡高傲。這裡我想卑微地借過來,并改上幾個字眼:
Therefore Dear Reader, forgive what you do not approve, and love the characters for this energetic exertion of the authors' talent.
“因此親愛的讀者,請諒解你所不認可的,并請因為原作者天賦的這一充滿活力的運用而愛這些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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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潘金蓮勾搭武松不動,反遭搶白一場,武松自在房中氣忿忿的。武大風雪中歸家,推門不開,叫嚷了起來,才見門開,但見來開門的老婆雙眼哭的紅紅的,吃了一驚,歇了擔兒随到廚下,開口詢問。
婦人怎肯說出實情?一口咬定是武松相戲不成,将過錯皆推到小叔身上。武大哪裡肯信?說道:“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做聲,吃鄰舍家笑話。”
潘金蓮做賊心虛,紅漲了面皮,冷笑道:“我還沒認真追究起來,你倒這樣緊張,先維護起他來了,平時怎麼沒見你這樣奮勇有擔當?你當得好哥哥,這樣袒護弟弟!”一摔簾子,上樓去了。武大也不相勸,撇了老婆,來叫弟弟吃點心,叫了幾遍,武松隻默不則聲。
武大自向廚下拾掇了茶食點心,掀簾出廚,來喚弟弟時,卻見武松脫了絲鞋,依舊穿上油膀靴,着了上蓋,戴上氈笠兒,一頭系纏袋,一面出門。武大叫道:“二哥那裡去?”也不應,一直地隻顧去了。
武大心下納悶,進得弟弟房中看時,見得一桌子酒菜已冷,一隻酒盅兒滾在地下,地下潑了半杯殘酒。房中幹淨整齊一如往常,四下擱着弟弟幾件随身雜物,不多,不過地下一雙絲鞋,一根哨棒倚在牆角。炕上被褥齊整,疊得豆腐塊也似,地下一隻火盆早已滅了,窗紙上透出雪光。一屋子冷冷清清。
怔了一會,轉身上樓,去尋婦人說話。走到半胡梯上,忽聞大門一響,但見武松引了一個土兵,拿着條匾擔,徑來房裡收拾了行李,便出門去。
武大趕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麼便搬了去?”
武松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你隻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裡敢再問備細,由武松搬了去。
那婦人在樓上把一應動靜都聽在耳裡,隻不下樓,在房中喃喃呐呐的罵道:“卻也好!隻道說是親難轉債。人隻道一個親兄弟做都頭,怎地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謝天地,且得冤家離眼前。”武大見老婆這等罵,正不知怎地,心中隻是咄咄不樂,放他不下。
這夜武松自搬了去縣衙裡宿歇,一夜無話。武大天不亮便起身,仍舊煮水和面,發面蒸餅。一籠子熱氣騰騰的炊餅做得,擔子剛剛上肩,忽見簾子一掀,潘金蓮自裡邊趕了出來,道:“你今日賣炊餅便賣炊餅,切莫去縣裡兜攬你那兄弟。”
武大道:“這是我嫡親兄弟。我想尋他便尋他,你待怎地?”吃老婆兜頭盡力啐了一口,道:“呸!他真心拿你當兄弟時,便不來戲我了!他是你嫡親的兄弟,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便自和他過活去罷了。”
武大再溫吞的性兒也被激起三分氣性來,擔子望地下一擱,待要同她吵嚷兩句,瞧見老婆烏雲散亂,衣衫不整,兩個眼睛腫得如桃也似,想是夜來不曾阖眼,哭了半宿,這番楚楚可憐模樣倒是與平日要強潑辣不同,别有一番陌生情味。心生憐意,說道:“姐姐,這裡是風口,冷得很,你熱身子吃雪氣一激,仔細受涼。你自去睡罷。我不去尋他說話便是。”擔子往肩上一掮,出門去了。
潘金蓮不意他竟這般能忍讓,呆了一呆。瞧着丈夫掮了擔子,肩頭一點橘黃燈光,原是挑子上一盞小小的油紙燈籠,于夜色中搖曳,沖風冒雪,逐漸去得遠了。擡頭看空中大雪紛紛揚揚,隻是下個不停。
其時天色尚早,街市一片死寂。猛聽得一聲佛号,雪夜中更顯響亮,震人心魄。循聲望去,但見對面街角立了一個僧人,身材高大,披一身紫褐袈裟,一手執杖,一手托缽,大雪中瞧不清面目。
潘金蓮道:“咄咄怪事!這樣大雪,又沒有半個人。他立在那裡化的是哪門子的緣,不怕冷麼?”
想到一個“冷”字,忽覺寒氣侵人,雪氣自簾子下盡數鑽了進來,撲上身來,砭人肌骨。當下打了個寒顫,掩門上樓不提。
前夜她一閉眼便聽見白日裡武松那番絕情言語,又羞又氣,自悔不該太過心急,兜搭了他。翻過身卻又想念他強健體魄,果敢溫和,這些日子裡無意間流露出種種細緻體貼,一番頂天立地男子氣概,同自己丈夫猥獕人物截然不同,不由得又愛又惱。一時間幽怨氣苦,一時間卻又臉上作燒,盡力落了幾點痛淚,翻來覆去,亂夢叢生,一夜未睡足半個更次。
送走丈夫,往被内一鑽,卻是一覺無夢。睜眼時窗紙已然透白大亮,吃了一驚。翻身起來,卻見是雪光明亮映着窗紙,凝神聽市聲時,大約巳時偏右。急忙起身穿衣下樓,不由分說,劈頭蓋臉将迎兒罵了一頓,道:“瞧我睡到這樣晏,怎麼也不知道叫一聲兒?”
一頭罵一頭通火炖茶,打發娘兒兩個吃過中飯。見雪住了,也無心梳妝打扮,絞把手巾往臉上一擦,脂粉不施,拿塊布巾子草草包了頭發,挎了籃子出門采買。
一出門雪氣浸人。對面街角那名托缽僧仍在,定定盤坐于地下,缽盂擱在身前,間或有過路婦人往缽裡扔幾個小錢。潘金蓮路過,不由得回頭多看了一眼,但見這僧人四五十歲年紀左右,相貌古雅,雙眼緊閉,似乎已然入定,一肩一頭滿披白雪。
這時忽聞一個半大不小的少年聲音,啞着嗓子喚了一聲:“大姐!”潘金蓮也不禁笑了,答應一聲,道:“好幾天不見,什麼時候換了小公鴨嗓兒,這樣難聽。叫你大娘作甚?”
郓哥挎了一籃子凍柿,笑嘻嘻地道:“俺今日尋得好新鮮柿子。武家大姐不買兩個家去?給我哥哥嘗嘗鮮也好。”
金蓮道:“小怪貨兒,我又不是院裡唱的,倒來兜攬我生意。誰買你的果子?這大雪天的,誰叫你出門作生意?”
郓哥道:“我不出門作生意,家裡老爹吃什麼?”
金蓮道:“也罷。你回頭發賣完了果子,來家裡替我劈柴。燒的柴火不夠了,眼看天氣又冷。”
郓哥笑嘻嘻地一口答應下來,道:“這種氣力活兒不是女人家幹的。怎生不使喚我姐夫?”
金蓮不耐煩起來,道:“你姐夫!你姐夫站起來恐怕還不比一根柴火棍高!他有那身力氣時,我也不把這錢給你掙了。你隻說什麼時候來罷。”
郓哥卻道:“我武二哥呢,姐姐怎麼不支使他?老虎都打得,這點柴火算什麼?前些日子路過縣前道路,瞧見我二哥脫了上衣,在後院劈柴來着。那一身好筋骨!好氣力!怨不得能打死老虎。”
一句話戳中金蓮心底痛處,柳眉倒豎,喝道:“送上門來的好生意,推三阻四,你不肯作麼?少說兩句,力氣錢短少不了你的。再問,再問我便找别人去!”
有無賴浪蕩子在一旁袖手聽着,這時便借機放膽拿話來撩撥,道:“我的姐姐,不必再去問别人,你的漢子就站在這裡。這力氣錢卻也不消你出,俺們情願倒貼,上門替你賣一把子力氣,劈柴送水,發好大白面饅頭。你吩咐什麼就是什麼。好不好?”一席說一席雙手比劃饅頭形狀。
潘金蓮當面啐了一口,罵道:“下流東西,别叫我罵出不中聽的來!”地上抓起一把雪,沒頭沒腦地扔去。那浪蕩子笑着躲閃,口中不幹不淨地浪谑。郓哥一頭笑一頭勸解,作好作歹,道:“大姐,算了,算了,誰與他一般見識?”夾在中間拉架,趁勢伸手往金蓮肩胛上捏了一把。
潘金蓮勃然大怒,罵道:“小油猴子,你媽把你生得好,嘴上沒長毛,底下也沒長毛的東西,好意思來調戲你娘麼?”掄起空籃子打去。
一番動靜驚動那名僧人,雙目微啟一線,朝這邊看來。潘金蓮正趕着郓哥打罵,冷不丁撞上那僧人眼光,冷峻似冰,剛硬似鐵。一陣恍惚,一句話罵到一半,竟而忘了下半句是什麼。呆了一會,撇下二人不作理睬,地下撿起籃子自去了。
當下于街市上兜了一圈,讨價還價,挑三揀四,少不得又同菜販子拌兩句嘴。拎了一籃子菜蔬,沒精打采,踏雪而回。走至家門口,聽見木魚聲聲,一些婦女圍攏了來,聽那托缽僧念經。
潘金蓮挎了菜籃,站住腳正看熱鬧,忽聞有人招呼一聲。定睛看時,是賣馉饳的李三娘子,自人堆中擠了出來,道:“大姐家去?”
金蓮道:“家去。三姐聽念經來?”
李三娘子點點頭道:“大姐不去聽聽?捐兩個錢,也算積些功德。”
金蓮笑道:“誰有那閑錢給他!三姐求些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