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問則罷,一問之下,李三娘子忽而垂下淚來。四顧左右并無閑人,悄聲道:“前些日子給你侄女兒養下一個弟弟。誰想我夫婦兩個福薄,才養下來不過滿月,孩兒就得了急症。我打發你三哥去請大夫,人還沒到,孩兒便沒了!”
金蓮聽了,吃了一驚,道:“啊呀!怪道瞧見你模樣憔悴許多。所幸小人兒沒受恁罪便去了。三姐節哀,改天奴再來瞧你同大姐。”
三娘子拭了淚,道:“你來!有空陪俺坐上半日。便是俺連日身上不快,懶怠出門。剛剛聽你三哥說街上有個行腳僧念經超度亡魂,特意過來捐幾個錢,求個心安。想着改日再請個姑子回家,念兩卷經超度超度。”
金蓮道:“求心安倒也罷了。依我看請姑子念經倒是不必。那等老虔婆隻會走門串戶,耍嘴皮子讨錢,誰懂得替人改命祈福?”
李三娘子吃了一驚,悄聲道:“話不能這樣說。大姐想是不曾聽說過有個薛姑子罷?慣會替人披閱八字,批改命格,蔔卦靈驗得很。”
金蓮笑道:“是觀音寺的薛姑子罷,我怎麼不知道她?她們觀音寺背後就是玄明觀,常言道:‘男僧寺對着女僧寺,沒事也有事’,怪道她批命格靈驗,原來是借重了僧尼兩道的力量,豈有不靈的道理?”
李三娘子也不禁笑了。将她輕輕一搡,啐道:“呸!武大姐,這種話是好混說的麼?”
金蓮道:“笑話歸笑話,三姐别把銀子平白無故散給了這等人。”
李三娘子抿嘴道:“好個賢惠娘子!與你夫君節省那三瓜兩棗。改日我請了她來家,一發把你叫上,也教他與你蔔上一蔔,不要你半枚銀錢。如何?”
金蓮嗤的一笑,搖頭道:“我是不蔔他,你别叫上俺。常言道:算的着命,算不着行。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溝裡就是棺材。”
李三娘子朝她看了一眼,道:“怎麼突然間說這般喪氣話兒?武大哥雖然身材短小一些,為人卻踏實可靠,不似那等打老婆的班頭,坑婦女的領袖,如今一個親兄弟又做了都頭。一家人有表有裡,和和美美,誰不羨慕?回頭生養下一男半女,你便圓滿有靠了。”
一語觸動金蓮心事。勉強笑道:“真是這般倒好了!生養這事,奴一個巴掌如何拍得響?”
李三娘子見她臉色不對,遂不再提這話,兩個站住了腳,推心置腹,在雪地裡說了幾句心腹話兒,告别各自回家。
武大不時賣完炊餅來家,歇了空擔子。婦人安排下菜蔬,夫妻兩個對坐,同了迎兒一桌吃飯。武大動問起一天家裡境況,潘金蓮約略說了,道:“哥哥,街對面來了個陌生行腳僧,行迹好怪。莫不是拐帶婦女的罷?”
武大道:“啊呀!這大雪的冷天,不施舍他一碗熱湯水也便罷了,說這種毀僧謗佛的話,也不怕遭了天譴。”
金蓮沒好氣道:“又不是我親老公,誰有那閑功夫給他端茶送水?要去你去。”說着将一碗湯搡在丈夫面前。
一夜無話。睡到半夜,金蓮起來解手。淨手走回,瞥見外間大雪紛紛揚揚,又下了起來。
鬼使神差,掀簾往外一瞧,大夜彌天,三界皆雪。黑黢黢的街道上不見半個個人影走動,那名僧人赫然端坐對過房檐之下,雪地之中,宛若泥塑木雕一般,又似大雪蔽身的一尊佛像。
金蓮吃了一驚,心想:“莫不是凍死了罷?”害怕起來。扭頭喚迎兒時,但見那小女兒煨竈貓似的,獨個兒擁被睡得死死,哪裡叫得起來?
輕輕罵了一句:“小孽障!”也不再喚,自往廚下通開爐子,洗手剔甲,煎了一鍋姜湯,舀出一碗,熱了幾隻賣剩的炊餅。聽見丈夫在樓上鼾聲如雷,也不去招惹他,順手抱下一床舊被,開門往街上去。
她畏懼寒冷,披了厚厚一件棉襖,出得門來,仍覺風雪撲面,寒氣侵骨,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咬緊牙關,快步穿過街道,但見那僧人端坐不動,眉須上覆了一層薄冰,胸口絲毫不見呼吸起伏,便跟孩童堆的雪人兒也似。喚了兩聲:“師父!師父!”不聞答應。
心中驚疑:“莫非真凍死了?”壯起膽子,咬牙上前,往他肩膀上輕輕一推,一碰之下,觸手溫熱,這才放下心來。
那僧人忽地睜開眼來,目光如炬,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開口問道:“潘家娘子,你有何事?”
金蓮愣住,心中駭然:“他怎知我娘家姓潘?”強作鎮定,說道:“師父,你是清河縣本地人麼?怎知奴閨閣姓?”
那老僧道:“我是雪澗洞的雪洞禅師,法名普靜,特來點化娘子。”
金蓮心道:“卻又作怪!我一不曾傷财害命,二不曾有出家當姑子的念頭,他來點化我作甚?”說道:“老師父,天寒地凍,你莫非是失了道路,無處可去麼?奴家送床被子與你。”說着抖開舊被,給他蓋在肩頭,雙手遞過熱湯。
僧人接在手裡,定定向她看了半晌,眼中神色似悲似憫,忽的道:“失路之人是你。金蓮,我接引你來了。”
金蓮一呆,忽覺害怕:“這人怕不是凍迷糊了。”說道:“師父,奴家剛打對過來,廚下現燒的姜湯,熱辣辣的。你趁熱喝了它罷。”
那僧人恍若不聞,沉聲道:“夜深雪急,就是林教頭那樣英雄,統領八十萬禁軍,威震京師,也不免被雪迷了眼,一時走岔了路。金蓮啊!你可知他英雄了得?”
潘金蓮聽得發怔,呆呆搖頭,道:“林教頭是誰?奴不認得他。”
老僧道:“迷途的人要知返。雪這樣大,夜這樣深,回去的路,你可認得?”
潘金蓮心中發冷,手腳發顫,勉強笑道:“奴家住對過,丈夫就睡在樓上,回去的路怎會不認得?師父不要再說笑了。”
僧人不應,閉目片刻,誦了四句偈語:
“心為蓮種泥中生,未染濁流本自清。
休恨過往深迷處,回頭步步即菩提。”
潘金蓮心中一震。這四句偈語如同驚雷,一記記響在心頭,震得她頭暈目眩。雙腿一軟,不由自主地跪坐在雪地裡,卻也不覺寒冷,顫聲道:“老師父,你要叫奴往哪裡去?”
那僧人骈指點在她眉心,緩緩地道:“欲海無邊回首岸,寒雪洗盡舊因果。迷途之人,懸崖勒馬,回頭便是家園了。金蓮,你好自為之罷!”右手一揚,一碗熱姜湯劈頭蓋臉向她臉上潑去。
金蓮“呀”的一聲,驚跳起來,卻發見自個兒好端端睡在床上,身畔丈夫鼾聲如雷。
心中怦怦亂跳如同擂鼓,也顧不得會驚醒武大,掙紮起身,跌撞撲下樓去。一把掀起簾子,性急慌忙,力道使岔,險些把簾子連着杆子一把扯下。定睛看時,街對面哪來的和尚?空中大雪紛紛落下,街市無聲。雪地空寂,莫說人影,就連半個腳印也無。
呆了一會,急踅至廚下看時,半鍋姜湯尚冒熱氣。迎兒獨個兒于樓下耳房内擁了一床破被,睡得無知無覺,丈夫已然驚醒了,在樓上喚她:“大嫂!大嫂!”潘金蓮隻作不聞,伸手去摸竈台,觸手尚溫。
她将身子偎依過去,不由自主,貪戀那一點若有似無的暖意——東方已隐隐透出清光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