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沖風冒雪,回到家中。
武大已到家了,詫道:“大嫂,這樣大雪,你往哪裡來?”金蓮含混過去,無精打采,洗手整治湯羹,打發父女兩個吃過晚飯。當晚躺下便覺身上不快,第二天鼻塞聲澀,頭重難起,認真病倒起來。
武大早上起來燒水蒸餅,瞧見妻子病得雙頰通紅,星眸忽閃,吃了一驚,埋怨道:“昨日這樣大雪,誰叫你出門走跳?撇着飯也不做,菜也不擇。”
煎了一碗姜湯,炊餅也不做了,蹲在床頭守着,嘴裡猶自絮絮叨叨說個不休。金蓮被他念得不耐煩,道:“不要說了,趁早上生藥鋪贖一帖風寒藥來我吃是正經。”
武大道:“我這就去。”穿戴雪笠,一口氣走到縣前生藥鋪來。藥鋪的傅夥計正立在櫃内同主家說話,瞧見他來,笑道:“武大哥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武大道:“渾家受了風寒,來贖一帖藥與她吃。”傅夥計道:“風寒藥有。”
西門慶見有主顧來了,便不再談論賬目,擱下一張醫方道:“這是你三娘的新方子。整治好了,叫個人送家去,都寫在賬上。”自行向前去了。傅夥計走來,親揀了兩帖風寒藥,武大接過,飛也似地回家,煎好送到床頭,道:“大嫂,起來吃藥。”
金蓮一服藥喝下,蒙頭睡了一覺,出了一身透汗,稍覺痛快,掙紮起來,将父女兩個的夜飯安排了,重新倒下。第二日燒退了,仍舊身重難起。武大還要守着老婆,吃金蓮一頓推搡趕了出去,罵道:“我看見你在家裡便煩!”
武大笑着去了。做了一趟生意,挑擔子走到旁邊街上,卻又專門繞回家一趟,看見婦人安靜睡着,叮囑迎兒幾句去了,光剩了娘兒兩個在家。金蓮病恹恹地躺着,也不來找事打罵,迎兒把心放在肚子裡,一應家務丢開,獨個兒在樓下磕瓜子兒玩耍。
潘金蓮在樓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也說不清是否藥力緣故,還是心力交瘁,時睡時醒,亂夢叢生。一會兒耳邊聽見街市喧嚣,翻過身卻又成了雪珠子密密敲打窗紙,跟着隐隐約約傳來鑼鼓喧天之聲,似有人遙遙敲鑼打鼓。一時似乎自己身披大紅嫁衣,端端正正坐在一頂花轎之中,耳邊鞭炮齊鳴,唢呐喧天,要去哪裡嫁人。她坐在轎中,一個身子猶如擱在大海中一般起伏不定,一顆心也跟着沉浮不定,似悲似喜。
突然間想了起來:“卻是嫁誰?”纖手打起簾子,偷眼望時,卻見門庭無比眼熟,轎子竟然停放在自家門口。擡頭看時,堂上哪來花燭喜字?隻有一塊黑漆靈牌高高擺在香案之上,定睛看時,靈牌上白粉大字:“亡夫武大郎之位”。
潘金蓮心中一股冷氣直沖起來,喃喃道:“怪哉!我什麼時候死了丈夫?”話音未落,身後忽而有人喚了一聲:“嫂嫂。”
聲音平靜,隐隐透着傷痛,分明是武松聲氣。潘金蓮愣了一愣,本能應了一句:“我在這裡。”回過頭去。不容她看清武松面容,堂上忽而狂風大作,雪片如潮,遮天蓋地而來。
金蓮道:“怪事!屋子漏了麼?今年夏天不是剛剛勾過油灰?回頭要尋尹四那厮理論。”擡頭望去。然而頭頂哪有半片屋瓦?一片鉛灰色天幕,重雲翻卷,寒氣刺骨。低頭再看身上,哪來的大紅嫁衣?竟是一身金中帶褐的斑斓虎皮,油光水滑,紋理如畫,威風凜凜,卻又無盡怪異可怖。
金蓮大驚,道:“這又是作甚麼怪!奴卻變了老虎?”低頭再看,腳下哪還是曲若天邊新月,紅如退瓣蓮花的一對三寸金蓮?分明是一對森然有力的虎爪。将頭一低時,頭顱沉重,擡手一摸,頭上不知何時也生出一對尖耳朵來,手及之處,盡是粗硬毛皮。
心中一涼,幾乎要哭了出來。擡頭看時,四周圍松林環抱,分明是座荒涼亂墳崗,霧氣彌漫,雪落寂靜無聲。戰戰兢兢,無意間退了一步,卻是吃了一驚。但覺四個腳掌踏在地下,綿軟無聲,穩穩當當。哪似平日走道多走兩步便疼痛難忍?
一時忘記了害怕,不由得往前多邁了幾步。腳爪踏在雪地之上,無聲無息,但聞沙沙之響,宛如蟹行沙上,步伐輕捷,渾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氣。又是驚訝,又是喜歡,膽子不期然大了起來,腳爪往地下一按,試探着縱身輕輕一躍,但覺身輕如燕,耳邊風聲呼嘯,四周山崗樹木飛一般過去。
她笑起來。兩跳三縱,躍過一個小山包,悄無聲息地翻身落地,抖一抖耳朵。不僅身輕力壯,耳目敏銳也遠勝平日,就連雪花飄落毛皮的聲響都聽得一清二楚。邁開步子,在林子裡慢慢地走,一路聽見林間活物動靜,忙亂逃竄不疊,想來不是狐狸就是兔子,無不紛紛走避。
忍俊不禁,咯咯笑了起來,自覺神氣活現。道:“咦!原來做個老虎竟是這般自在。待俺去捉個什麼回來,也戲上它一戲。”
縱身一躍,穿林而去,三撲兩跳,兩三下捕住一個白兔,一把揣在懷裡。将兔兒按在爪下,瞧着它瑟瑟發抖模樣,樂得前仰後合。本想戲耍一番放歸,誰知見了兔子驚恐眼神,胸中卻冷不防湧起異樣渴望,強烈可怖,原始而殘暴。
自己先吓了一跳,急道:“别要殺它!”話音未落,虎口已然一張,獠牙森然,“咔嚓”一聲脆響,将兔子脖頸一口咬斷,鮮血噴濺而出,染紅虎須。
兔子掙紮兩下斷了氣。嗅見兔血腥甜氣味,金蓮忽覺胃中翻江倒海,胸口作惡,險些嘔了出來。強忍着背過身去,幹嘔了兩聲,忽聞林間松濤簌簌作響,無風自動。
心中一凜,跳起循聲看時,林間踏着碎瓊亂玉,緩步踱出一個高大男子,單手反綽哨棒,正是武松。他矗立松下,雙肩披雪,目光森冷,眼中神色極為陌生,是獵人,也是獵物。
金蓮大駭,急道:“叔叔莫打。是奴!”話一出口,卻化作一聲低沉虎嘯,震得四野樹木簌簌抖動。她又是羞慚又是惶恐,不願被武松看去了這番醜态,四爪往地下一按,轉身便走。
武松一聲怒喝:“孽畜!還我哥哥命來!”飛身趕上,一棒從半空劈将下來。金蓮往旁一閃,隻聽得一聲響,一棒簌簌地将樹連枝帶葉劈臉打将下來。定睛看時,一棒打急了,正打在枯樹上,把那條梢棒折做兩截。
金蓮見他失了兵器,松一口氣。舉身正要遁走,心中卻一陣迷糊,依稀記起似有一件要緊事尚未分說明白。
回身顫聲分辨:“我不曾害死你的哥哥!”話甫出口,卻又化作一聲震徹山林的虎嘯。低頭看時,胸前尚帶大片未幹血迹,觸目驚心。心頭一涼:“我身上明明沾了血。這話怎麼說得清楚?”
武松勃然大怒,喝一聲:“畜生!還要逞兇?”
她陡然間一陣恍惚,忽覺無限疑窦,跟着便是深深悲哀。“我雖百般厭棄他,卻也不曾想過要害他性命。難道說我真的殺了他?老虎吃人,那也是本性難移。”
武松擲下斷棒,衣裳底下飕地隻一掣,掣出一口尖刀,直撲過來,一人一虎,山崗上大雪中滾在一處。搏鬥間尖刀哐當落地。武松鐵鉗般雙手捉牢老虎後頸,往地上一按,提拳便打。吃痛之下,老虎卻也被激發了獸性,怒吼一聲,奮力掙脫,縱身躍起,一個反撲,将武松按倒在地。
她前爪死死按在武松胸膛之上,低頭虎視眈眈,喉間滾出一陣低沉咆哮,帶血的獠牙幾乎觸上武松脖頸。雪落無聲,盡數覆上一身金棕皮毛。
嗜血的念頭湧将出來,自己先吓了一跳。竭力克制,啞聲央求:“住手!”可哀求出口,便化作了喉間一陣咆哮。
虎爪陷入肩膀皮肉。武松吃痛,一聲悶哼,陡然間奮起神力,将壓在肩頭的一邊前爪猛力掀開。左臂脫困,他反手往地下一撈,将尖刀撈在手中,喝道:“畜生,受死!”紛飛大雪間,使盡全力,一刀往老虎胸口剜去。
忽聞迎兒聲音哭叫:“娘!娘!”潘金蓮“呀”的一聲,悠悠醒轉,這才曉得是躺在床上。一驚掙紮而起,卻見迎兒正爬在一旁哭叫。
金蓮驚魂稍定,啞聲道:“哭什麼?你娘還沒死呢。”迎兒含淚道:“我剛端藥上來叫娘喝,娘想是魇住了,直着嗓子一通喊,喊的什麼也聽不明白。好怕人!”說着哇的一聲又哭了。
金蓮略微定一定神,這才知道是一場至為怪異的亂夢。一顆心仍然怦怦亂跳,渾身衣衫已被冷汗濕透。勉強笑道:“看我死了知道哭,便是心疼你娘。”待要起身時,卻覺手足酸軟,掙了一掙,說道:“好迎兒,拿一套衣服來我換。”
她換過幹淨衣裳,接過迎兒手中藥茶喝下,心神稍定。回想适才怪夢,仍覺又驚又羞,适才夢中羞慚悲涼,憤怒無助之感,仍然曆曆在目。自己道:“怪事!我什麼時候竟變了個老虎,還同武二打了一架。做得好怪夢!”
不敢再睡,亂挽烏雲,強撐着起身,下樓時但覺腳步虛浮,如同踩在棉花上。一眼瞧見菜蔬已送來了,擺在堂屋桌上,翻了一翻,見是半斤醬,一把青黃不接的菠菜,幾根打蔫兒的蘿蔔,發黃的芹菜,一塊肉肥多瘦少不說,短斤少兩。一斤豆腐已經馊了。
怒從心起,将迎兒叫過,不由分說,劈頭蓋臉罵了一頓,道:“送來的菜這樣敷衍了事,你這樣能幹,二話不說就收了麼?”
迎兒不服氣,咕嘟着嘴,嘟嘟囔囔地道:“娘在樓上睡覺,囑咐我菜送了來便接着。可也沒囑咐我怎麼樣的菜能收,怎麼樣的不能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