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三十,一家人換上鮮亮夏衣,鎖了門,雇輛馬車,武松跨轅,往南門外永福寺去。
前日下過一場雨,天氣清朗,稻香十裡,一路上行人如織,王孫士女,鬧鬧喧喧,田中農人俯身忙碌。走得一會,遠遠望見綠槐影裡,一座庵院,蓋造得十分齊整。
進得寺内,周小雲出來招呼。武大遞上幾色禮物,周小雲道:“來便來,怎生還這般客氣!”推讓一番接了,寒暄幾句,自去寺内安排張羅。他渾家玉婵抱了孩子,引客人在寺外閑逛。不知不覺逛至寺後,門外種了幾株大白楊樹,樹影婆娑,樹葉兒無風自動,簌簌作響。
金蓮站住腳觀看,贊歎道:“這樣高大!這座廟有年頭了罷?”玉婵應道:“姐姐沒來過麼?此間是周秀老爺香火院,名喚永福禅林。樹比廟老。”
金蓮道:“這倒新鮮,真個是‘樹猶如此’了。”仰頭瞧了一會兒,笑道:“這地方倒清靜。若有一日俺去了,你們便把我埋在這樹下,也是個好歸宿。”
武大道:“呵呀,大姐,今天大喜的日子,好端端的,說這晦氣話作甚!”玉婵道:“咱們往後邊逛逛。”率了衆人從後門進去。
此時周家小女兒已會學步。穿了一雙虎頭鞋兒,牽了母親之手,蹒跚而行。玉婵一席看顧女兒,一席應酬賓客,頗見吃力,金蓮便将孩兒接過來牽在手中,引她咿咿呀呀學話,折了花兒來逗她,二人走走停停,你一句我一句,前仰後合,笑不可抑,不覺落在後面。前邊一行人口中說話,都不察覺,武松轉眼不見嫂嫂,回頭見金蓮和孩子遠遠落在後頭,遂向一旁站定等候。
金蓮牽着小女兒轉過廊角。一眼望見武松立在前頭等候,倒有一些不好意思。因牽着她手,俯身同她說話道:“你看誰來了?是二叔等在前頭。咱們别教他久等。讓大娘抱着走好不好?”蹲身去抱。小孩兒卻咯咯地笑起來,兩隻小手一力推拒金蓮胸口,扭着頭不肯就抱。
金蓮便笑起來,道:“哦!好好好,我們不抱。這小油嘴兒!橫豎硬不要我抱。”
武松見她吃力,向前邁了兩步,伸手将孩子抱起。詫道:“怎麼這樣輕?”
小孩兒先是一愣,随即嘻嘻望着他笑,并不抗拒。金蓮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向她身上作勢輕輕打了一下,道:“可霎作怪!怎麼這小怪肉兒跟你親,反倒不跟我?俺還巴巴地逗着她玩了這半晌。”
武松也微微一笑,道:“小孩兒心眼最實,知道誰待她好。”
金蓮笑道:“這是甚麼話。是我待她不好?還是說你心裡藏着個好,俺們都不知道?”武松并未接話,抱了孩兒向前走去。
這邊周小雲安排停當,出來邀衆人進去。先向廊下尋見玉婵同一行客人,問道:“大姐兒呢?”玉婵道:“武大姐看着呢。”往後一指。周小雲便不在意,陪同賓客聊些閑話。
玉婵忽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将丈夫衣袖輕輕一扯。周小雲道:“扯我作甚?”玉婵将嘴兒一努。周小雲順着望去,但見院中花木蔥茏,夏光明媚。遊廊上武松将女兒抱在手中,金蓮落在他身後半步,纖手中拈一枝榴花,二人有一句沒一句說着什麼,穿庭繞廊,一前一後向這邊走來。
玉婵悄聲笑道:“大哥,你瞧他們兩個。倒好似一對璧人。”周小雲愣了一會,壓低聲音呵斥道:“你瘋啦!這樣口無遮攔。這話是能說的麼?”迎上去接過女兒,轉頭招呼衆人進殿。
周小雲抱了孩子,率衆人向正殿中坐定,敬過香煙,奉獻了各色禮物鮮花,領了寄名符兒,便坐下聽僧侶擊磬唱經,梵音袅袅。金蓮哪耐煩聽這個,纖手拈一朵榴花,翻來掉去玩弄,聽一會便站起身來,趁不注意,腳步慢慢朝後挪去。
武大道:“姐姐,你去哪裡?”金蓮道:“我不耐煩聽念經。四處逛逛便來。”武大道:“人多雜亂,叫迎兒跟着你。”
金蓮隻裝不聽見,将花朵往鬓邊一簪,翩然繞殿而去。也不磕頭,也不拜佛,散漫自在,隻管一間一間偏殿獨個兒看将過去。
逛至後殿,遠遠便聽見環佩叮咚,香氣細細。擡眼一瞧,殿後轉出四五個年輕婦女,一色白绫衫子,遍地金比甲,頭上珠翠堆滿,粉面朱唇,後頭跟着丫鬟小厮,捧定梳頭盒子、首飾衣包,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過來。金蓮詫道:“好氣派!莫不是哪家公侯女眷來這裡上香。”站住腳定睛觀看。那群婦人卻也竊竊私語,注意向她看着。
寺内香客男女都有,女子身邊盡皆有夫家兄弟相伴,大戶人家婦女多有随從,像這樣的獨身少婦倒是獨樹一幟。但觑她打扮得清爽本分,白绫衫兒,胸口微微露出一抹桃紅主胸,翠藍裙子,裙邊隐約露兩彎紅鞋,通身是良人婦女作派,然而體态袅娜,風緻翩然,鬓邊簪一朵鮮花便豔光四射,反倒襯得珠翠钗環累贅多餘。但見她或倚欄顧盼,或拈花而嗅,一對金蓮或翹或并,沒半刻斯文,人也看她,她也看人。
月娘便偏頭向李嬌兒道:“好個美人兒!這輕狂樣兒,倒似個不安于室的。叫俺們家那強人見了,不曉得又要生出怎樣一段心腸。”
孟玉樓笑道:“大姐姐不認得她。縣前一個賣飲餅的三寸丁姓武,叫做武大郎的,這女娘便是他家娘子。”月娘失驚道:“這等人物,怎的寄托在他家!隻怕有福取了她,沒福消受這段兒豔福。”
衆婦人歎詫一回自去了。金蓮倚在廊下歇息一回,拈花嗅草,擡起腳溜溜達達,向後殿去。
這處大殿年深失修,院落甚為破敗了,無甚香火,遍值松柏,極是清靜。金蓮穿院往正殿中去。踏入大殿,一擡頭便是一驚,但見當頭供着一尊水月觀音。法身已極為敝舊破敗了,滿布蛛網灰塵,然而寶相莊嚴,一手結印,向下俯視,滿眼含着慈悲。
金蓮心中似有所悟,仰頭呆呆注視。這時忽聞外間二人說着話走了進來。一人道:“便是這座偏殿年久失修,廟宇傾頹。守備太忙,無暇撥錢糧修理,丢得壞了。”另一人道:“好說,好說,不打緊處,你禀了你周爺,寫個緣簿,一般别處也再化着,來我那裡,我也資助你些布施。”
先前那人道:“檀越在上,但憑老爹發心便是。大官人如今春風得意,又同京中蔡太師交好。有這樣有力門路,改日親友面前也幫我們提攜提攜。”
那人便哈哈地笑了起來,道:“自然,自然!我這裡内官太監、府縣倉巡,一個個都與我相好的,我明日就拿疏簿去要他們寫。寫的來,就不拘三百二百、一百五十,管情與老師成就這件好事,積些功德在這裡。”
說話間二人已邁步進殿。金蓮适才聽見說話聲音便吓了一跳,掩住了嘴,站在當地如同泥雕木塑一般,動彈不得。見得來人高大英俊,一表人物,正是西門慶本人,旁邊伴個僧侶。
西門慶一眼望見金蓮獨個兒立在殿内,也是一呆。那和尚察顔觀色,打個問訊道:“這位奶奶,想是大官人女眷。前邊已收拾下靜室,供家眷們梳妝歇息。貧僧這就着人引奶奶去。”
西門慶便哈哈的笑起來道:“這位要是我家的人倒好了!”倒是說得和尚一怔。西門慶早唱個喏道:“老師去罷!這位娘子我自知應酬。”
這和尚卻也是人情練達的人物,什麼不經過見過,心中似明鏡一般,當下臉上堆上笑道:“既是大官人相熟的奶奶,貧僧告退則個。”再不多半句話,打個問訊,飛也似地去了。
金蓮心知不妙,低了頭往門口便走,被西門慶攔住。知道這人手段氣力過人,雖然驚異,倒是不怎麼懼怕,往後退了幾步。殿上當地擺着一架燭台,滿插殘燭,尚有幾枝幽幽燒着,遂繞向後躲了。二人隔了燭台對峙。
西門慶遂站住腳笑道:“娘子這般怕我作甚?小可又不是老虎。”
金蓮咬了嘴唇不應。西門慶隔了香燭,隻管向她打量,笑吟吟地道:“我不吃人,娘子卻會咬人。你瞧瞧我的這手,上頭還有娘子兩排牙印子。——怎不教我一天天看見便想起你來?”
金蓮便漲紅了臉道:“佛門淨地,大官人這樣滿口輕浮話兒,不怕遭了報應?”
西門慶哈哈一笑,道:“小人方才捐了五百兩銀子修這座觀音殿,積下這等善功,便是有報應,也來得慢些。倒是武家娘子,不知你前世造了什麼孽,今生才嫁得個這樣的男子漢。”
金蓮冷笑道:“賣蘿蔔的跟着鹽擔子走──大官人閑嘈得好心!我嫁何等樣丈夫,關你何事?”
西門慶便笑起來,懶懶地道:“我不過替娘子白嗟歎一句。好好的一朵蓮花,平白無故,偏生陷落在污淖溝渠。你這般渾渾噩噩地活着,就好比衣錦夜行。值得麼?”
金蓮一扭頭道:“多謝大官人挂懷。嫁雞随雞,嫁狗随狗,日子倒也還過得去,不勞操心!”
西門慶道:“呵呀!娘子這樣人,過得去的日子豈是值得過的?你這朵蓮花,要得了源頭活水,有天光雲影滋養,才能開得爛漫。”
金蓮索性背過身去,給他一個不理不睬。西門慶見她不應,微微冷笑,道:“娘子的心事,小人卻有幾分知道:你守着的是哥哥,眼睛裡望着的恐怕是弟弟罷?”
金蓮臉色白了一白。她猛的一轉身,瞪了西門慶,道:“什麼意思?“
西門慶微微一笑,道:“縣裡人誰不省得,你是個勤儉賢淑的婦人,替丈夫侍奉小叔,養育女兒?換我卻要說一句,姐姐,為甚這樣想不開?洗衣造飯,你左右守的都是個活寡,搭進去的是你自家青春年少。一個女人,活的還不就是那麼十幾年?你圖落什麼?是天底下的男人都死絕了,就剩他武家兩兄弟麼?”
金蓮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咬牙道:“曹州兵備——管得倒寬!自家房裡幾号人,誰先誰後,隻怕都還拎不清楚,奉勸大官人,自家門前的雪先打掃幹淨罷!”
西門慶好整以暇地道:“難得娘子問起。鄙人如今家中便是擱着五房人,剛剛娶進來的一個姓李,比娘子小上一歲。拙荊便姓吳,比娘子大上兩歲。她倒是生來的好性兒,不然手下怎生容得這些人?一家大小倒也和睦。隻可惜哪一個都不如娘子這般好人才。”
金蓮冷笑道:“誰問你來?誰又管你房裡擱着幾個人?對小婦人這般說三道四,大官人怕不是瘋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