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春深,須臾仲夏。有話便長,無話便短,說話間已過完端午,轉眼六月過半。
這日天氣炎熱。金蓮翻來覆去一夜,睡不停當,索性一大早爬起,助丈夫燒水蒸餅。送了武大出門,看他挑擔走遠時節,背上衣衫隐隐已然濕透一片,自己詫異:“這怪天氣。一大清早竟然熱成這樣!”
自覺身上見汗,頭發垢膩,拿塊帕子包住了頭,早市采買畢走回,武松同迎兒都已出門。拾掇家務,光動一動便又出了一身汗,家中坐卧不住,遂向簾下站立,搖扇吹風納涼,磕瓜子兒貪看街景。才站了一會,隻聽見遠遠一個老頭兒,斯琅琅搖着驚閨葉過來。
金蓮便道:“磨鏡子的過來了。”将他叫住,詢問工錢。那老叟放下擔兒,見是個美貌少婦,苗條袅娜,說話爽利,遂唱個喏,伸個巴掌比劃一下。金蓮道:“可是要五文?”老者道:“大的十文,小的五文。”
金蓮啧啧驚歎,道:“也舍得開這口!你打量我四體不勤,不曉持家是不是?年前剛磨過一回,也就收了奴五文錢去。”
老叟遂叫起苦來道:“我的奶奶!五文錢這話也是說得出來的?油鹽柴米,哪一樣不要錢?都像你這般,叫俺們孤苦窮人怎麼過活?”
拉扯一番,價錢講作七文。金蓮猶不肯讓,争道:“七文便七文,再饒一面小鏡子,我女兒使的。”
那老叟苦笑道:“怎麼教俺遇見你這樣會讨價還價的厲害奶奶!”
金蓮嗤的一笑,回身取了兩面鏡子出來,交付與磨鏡老叟,教他磨。當下絆在坐架上,使了水銀,哪消頓飯之間,都淨磨的耀眼争光。金蓮拿在手内,對照花容,猶如一汪秋水相似,心中喜歡。回身取七文錢與了老叟,看他一手接了錢,隻顧立着不去。
金蓮道:“你怎的不去,敢嫌錢少?”那老子不覺眼中撲簌簌流下淚來,哭了。倒是吓了金蓮一跳,道:“又不曾少了你錢,平白無故,抹眼淌淚做甚麼?老頭子,你怎的煩惱?”
老叟道:“不瞞奶奶說,老漢今年癡長六十一歲,在前丢下個兒子,二十二歲尚未娶妻,專一浪遊,不幹生理。是老漢日逐出來掙錢養活他。”
金蓮笑道:“怪道都說兒女是前世欠的債!這樣不成人兒子,養活他作甚?”
老叟歎道:“奶奶不知。這孽障又不守本分,常與街上搗子混在一處,老漢奉養錢物稍稍怠慢些兒時,便瞪起眼來,老大拳頭相向。昨日惹了禍,同拴到守備府中,當土賊打回二十大棍。歸來把媽媽的裙襖都去當了。媽媽便氣了一場病,打了寒,睡在炕上半個月。有這等負屈銜冤,各處告訴,所以淚出痛腸。”
金蓮磕着瓜子兒,啧啧嗟歎。問道:“你這後娶婆兒今年多大年紀了?”老子道:“她今年五十五歲了。隻因早年養下個小囡,月子裡落下了病根兒,如今沒将養的,心中想塊臘肉兒吃。老漢在街上恁問了兩三日,白讨不出塊臘肉兒來。甚可嗟歎人子。”
金蓮便笑,笑得花枝亂顫,道:“媽媽養下來這個可惜不是兒子。要不然養大了倒也可奉養你夫妻兩個,不消倚仗那不肖子。”那老叟道:“奶奶可知!貧寒人家,可不是女兒當兒子養!”
金蓮搖頭抿嘴道:“家中沒臘肉給你。”看老兒失望挑擔要去,卻又喚住,道:“你家媽媽兒既是卧月子落下的病,吃小米兒粥不吃?”老漢子喜出望外,道:“怎的不吃!哪裡有?可知好哩。”
金蓮丢開瓜子,轉身進去,不多時拿出兩升小米、兩個醬瓜兒,塞給那老兒,笑吟吟地道:“造化了你!我娘前些日子捎來的新小米兒,拿了家去,給你家媽媽兒吃罷。”
那老子連忙雙手接了,安放在擔内,望着金蓮唱了個喏,揚長挑着擔兒,搖着驚閨葉去了。
金蓮瞧着他去了。磕瓜子的手不覺停住,出了一會神,拿起鏡子,随手掠一掠鬓發。定睛一瞧之下,卻望見鏡中不知什麼時候照出一個人影,立在後頭。吓了一跳,掩口一聲輕呼,鏡子脫手,武松眼明手快,兩步搶上抄在手中,不曾落地。
金蓮手撫胸口,半天方說出一句話,道:“吓煞奴家。叔叔不是一早出門了麼?”
武松道:“忘了一件公文,回頭來取,不合驚吓了嫂嫂。”
金蓮驚魂未定,嗔道:“你捎句話回來,叫迎丫頭送過來也就是了。怎的還親身走了回來?險些丁當了奴一面鏡子。”這話說出,才想起迎兒已上學去了,便一笑不提。看武松時,已進屋将一封公文取在手中,卻不立即走。金蓮知他已深,遂道:“叔叔有話分付?”
武松略一猶豫,道:“方才那磨鏡子的老者,嫂嫂可知他底細?”
金蓮道:“叔叔這話問得倒怪。奴家怎知他底細?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
武松道:“此人家住城南。我近日公事往那邊走動,約略知曉他家中情形,他家老媽媽是個媒人,成日裡走街串巷,并不曾卧病在床。聽同事說過,他有這麼一篇言語,逢人便告訴人家婦女。嫂嫂休也吃他诓騙了去。”
金蓮聞言卻抿着嘴兒笑,道:“他編這麼一大篇子話,逢人便告訴,想必是真有些過不去的難處。”
武松微微一怔,道:“怎的,嫂嫂早知他言語有岔?”
金蓮磕着瓜子兒莞爾,道:"這老兒一番話,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後語。上句說他家媽媽打了寒,下句又說是卧月子落下的病。誰信他的?”
武松詫道:“嫂嫂既知他是胡謅,怎的還肯施舍他東西?”
金蓮臉上微微一紅,道:“我媽每回總拿些陳谷子爛芝麻的老貨來給我,每次都叫她别帶,每次都不聽。天曉得她哪年攢下的,撂在那裡,橫豎是放壞了,倒不如與了他去。再說了,這老兒手藝倒是不壞,鏡子磨得锃亮,比上回來的人強。就當是老來得子,便宜了他!”說完自己先繃不住,哧的一聲笑了出來。
武松向她望了一會,卻也微笑起來。道:“武二心硬。不似哥哥純善。”
金蓮道:“叔叔是一片好意,不叫奴吃虧了去。說了這半日,倒沒的誤了叔叔公事。是甚麼要緊公文,昨夜送到家中那一封麼?什麼事也值得這樣緊急。”
武松道:“便是城南城牆年久失修,我擔當工程,向縣裡要筆撥款。昨日縣裡來話,讨一封回書,要我預先告訴各項事務,大緻銀錢出入。昨日得信甚晚,也不及向街上抓尋寫字先生,這便尋去。”說着要向外走。
金蓮便道:“一封回書,也值得央外人寫去?叔叔自有主意,奴替你寫了,豈不穩便?也省得臨時向街上抓尋誤事。”
武松反倒微微一怔,道:“不當生受嫂嫂。”
金蓮笑道:“寫幾個字,值得什麼?”說話間已尋出筆墨紙硯,往堂屋桌上鋪開。
武松便接過墨來磨着。略一沉吟,将工程各項事務用度簡明告訴。金蓮問了兩句,提筆便寫,不多時一張半八行箋填滿,工工整整。笑道:“你聽聽像不像那麼回事。”
讀給武松聽了一遍,見他點頭默認,吹幹墨迹,遞了過來。往外攆他道:“去罷!休誤了公事。”
叔嫂二人正說話間,忽聞一陣鼓樂,吹吹打打,向這邊過來。循聲出門望時,卻是一支送親的隊伍,一頂花轎,四對紅紗燈籠,一個約莫十歲出頭的少年,眉清目秀,頭上紮着髻兒,穿着青紗衣,撒騎在馬上,走在轎子旁邊護送,二人俱不認得是誰。
隔壁王婆聽見鼓樂聲響,也趕出門來看熱鬧。瞧見叔嫂二人并肩立在門首,呆了一呆,随即滿臉堆上濃濃笑意,親親熱熱招呼了一聲。
武松問道:“王幹娘,這是哪一家送親?”
王婆笑答道:“都頭不認得,這原是南門外販布楊家的正頭娘子,娘家姓孟。她男子漢去販布,死在外邊,守了一年有餘,如今是被西門大官人讨去了,填他死了的第三房卓娘子。送親的是她小叔。”
金蓮磕着瓜子兒,啧啧贊歎,品頭論足道:“這是再嫁?竟然也這樣風光。”
王婆微笑道:“西門大官人,縣裡數一數二的豪強人物,但凡他放在心尖兒上的人,哪怕是娶個回頭人,可不是這樣大排場?說句不中聽的,就是再嫁,陣仗隻怕勝過許多人頭回娶親。”
武松轉頭向了金蓮道:“人多,嫂嫂看一會進屋罷。武二去了。”
金蓮答應一聲,道:“中午等候叔叔回家吃飯?”
武松道:“這幾日便是都在南城守望工程,嫂嫂不必專候。”逆了花紅送親隊伍,大踏步穿入人堆當中,一路去了。
王婆望了他背影遠去,贊歎一句:“好個男子漢!說一不二,這般了得。也不曉得哪家有福的女孩兒受他得起。”
金蓮磕着瓜子,一聲兒不響。聽聞王婆笑吟吟地道:“上回老婆子同娘子說西門大官人是真心續弦,你不肯信。這不屋裡死了卓三娘子,還不到三四個月就又娶了一個在家裡。跟你說過了,他家是清河縣數一數二的财主。你瞧這迎親的氣派!”
金蓮冷笑道:“大官人便這般耐不住寂寞。他自娶他的親,同我甚麼相幹?”
王婆笑道:“好好好,不與娘子半點相幹。隻可惜把個見見成成做熟了飯的親事,叫薛老婆子那殺千刀的掇了鍋兒去了!這婆娘滿口裡沒有半句實話,隻怕要到孟家娘子進了門,才曉得房裡已經有三四個先進門的姐妹擺在那裡。倒做得一門好親!”
說到這裡壓低聲音,悄聲道:“大娘子想是還沒聽說過今天早上一番熱鬧。娘家一個母舅,不要新娘子出閣,攔在門口好一通吵嚷!險些把箱籠嫁妝都截了去。”
金蓮道:“王幹娘嘴裡便有半句實話?奴是不信。”
王婆便笑起來道:“大娘子還不知道我?老身再三同你說過了,你肯聽西門大官人的,那便是插金戴銀,呼奴使婢,你偏不信。”
金蓮道:“話不是這麼說。我知道孟家娘子,她死了丈夫,自有大把銀錢,進了門說話也有底氣,手裡有錢,不知道漢子怎樣愛她!像俺們這樣出身,西門家便是黃金鋪地,白銀做床,看得見摸得着,卻也沒有半分富貴沾得到奴的身上。進了他家的門,三窩兩塊,大婦小妻,一個碗内兩張匙,不是湯着就抹着,倒不如貧寒之家一碗一勺來得自在。王幹娘,别打量我不知道,你年輕時節嫁的男子漢,你老人家倒也不是圖他錢過北鬥,米爛陳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