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笑得兩眼沒縫兒,趕着金蓮打了一下,道:“六姐你這張嘴!”
金蓮隻顧磕着瓜子兒不理。王婆順勢撈過她臉兒,撩起額頭鬓發看了一眼,點頭歎道:“這樣一張臉蛋兒,幸而不曾破相。”
金蓮輕輕一掙,道:“天熱。幾天不曾洗頭,仔細污了幹娘的手。”王婆道:“啊呀!誰嫌棄誰!大娘子回去不曾同丈夫說起?”
金蓮道:“咦!幹娘這話自哪裡說起。我吃了虧去也就算了,告訴男子漢這話作甚?唯恐天下不亂麼?”
王婆道:“還是大娘子雅量寬厚。那日是老身的不是,合不該走了開去留你兩個人,誰想大官人吃多了酒,發起瘋來,驚吓了你。”
金蓮微微笑道:“吃多了酒倒不怕。怕隻怕是做成的局!”
王婆嘿嘿的笑了一陣,道:“改天老身親自上門,向大娘子賠罪。”搭讪着向金蓮身上摸了一把,将手一伸,探進她白夏布衫子内,撚着身上抹胸一角,啧啧贊歎,道:“好鮮亮衣裳,本地布莊少見這樣花色。哪一家扯的料子?”
金蓮道:“幹娘,你别這樣混摸,怪癢癢的。——料子是東京捎回。”王婆極口誇贊:“怨不得這樣罕見,下回有合适的也替老身捎上一身兒。”
頓了一頓,悄聲道:“你丈夫上回囑咐老身替你家小叔留意。老身待要尋你家二叔說合說合,可他眼光高得那樣,等閑一點的全瞧不上。也是碰巧,正好有一頭好親事在這裡,夏提刑家的表親侄女兒,大娘子也知道的罷?年方二十一,知書識禮,生得頭是頭,腳是腳,一朵花兒似的,那樣相貌家世配他,難道委屈了?老身興興頭頭說與他,誰想碰了老大的一個釘子,吃他一頓搶白了去。都說武二哥倒肯聽你的。改天大娘子替我探探他口風,也不曉得他究竟要哪樣的?”
金蓮道:“幹娘這樣人情練達,‘自古叔嫂不通問’,這話難道沒聽說過?奴婦人家,哪裡好找做叔叔的問這些!幹娘自尋他說罷。”撣一撣身上,将地上瓜子皮兒掃淨,進屋去了。
武松忙完公幹,下午自先來家。推門不動,定睛看時,前門屋内上了門闩。知曉家中這時候一貫有人,甚覺詫異。舉步繞向屋後,向院中一張望,卻是一愣。折回自向門前坐了。
王婆搖着扇子在門前坐地,看他轉了回來,笑道:“這鬼天氣!才六月間,竟然熱成這樣。都頭嫂嫂不在家麼?過來吃盞茶涼快涼快。昨日才送來好大冰塊,南門外冰窖鑿的新冰,今冬剛存下的,潔淨得很。”
武松道:“生受幹娘。”默坐不動。約莫坐了一盞茶時分,起身敲門。
屋内有人答應一聲。不一會腳步聲由遠及近,金蓮兩手捧了頭發,過來開門,詫道:“叔叔今日倒早。”她肩上搭塊帕子,濕發以一塊巾子胡亂包起,烏絲攢作一堆,尚來不及梳挽,往下不住滴水。
王婆手搖蒲扇,在一旁笑道:“大娘子适才怎的不來開門?害得你家小叔在門口坐了這許久。天這樣熱。老身叫他過來吃鐘茶水,又不要他的錢!隻是不肯。老婆子屋裡又沒有老虎!”
金蓮一愣,随即明白過來,想是剛剛洗頭,未聽見小叔敲門動靜。臉上一熱,待要說明時,卻又太落痕迹,似賣弄風情。遂不便多說些什麼,隻道:“累叔叔久待。”武松點一點頭,自她身邊繞過,一徑向房中去了。
不多時迎兒同武大先後來家。吃過晚飯,天色尚早,天氣炎熱,暑氣蒸熏上來,屋内坐卧不住,一家子都向院中葡萄架下坐地。
金蓮吩咐迎兒點了蚊香來熏,将頭發攤開晾曬。武大搬個小杌兒向旁坐了,看妻子黑油般頭發,手挽着梳,還拖着地。一轉眼瞧見弟弟獨個兒倚門而立,招呼道:“怎的不上涼棚下坐地?這邊涼快。”武松答應一聲,并不動彈。武大道:“仔細那邊毒蚊子叮着你!”叫了幾聲不應,也就罷了。
夜色愈深。一輪圓月清輝瀉地,晚香玉馥郁香氣暗暗浮動。金蓮梳畢了頭,要迎兒拿過琵琶,抱在懷中,有一搭沒一搭,隻管輕攏慢撚,反抹複挑。
武大笑道:“姐姐,橫豎學它這般久,你唱個給俺們聽,也不白學了它。”
金蓮嗤的一笑,道:“你們偏會受用快活。我不!也教你拿了椿樂器兒來伴奏,我才肯唱。”武大笑道:“誰會那個!”金蓮道:“哦,你估摸這就能糊弄過去?不會也罷,拿個玩意兒代闆,我便唱。”
武大笑道:“偏你有這麼些花樣兒。”果真擊杯作闆。金蓮也不推脫,捋起衣袖,露出皓腕,随手彈撥,找到調子,起個調門,曼聲唱:
“漣漪戲彩鴛,綠荷翻。清香瀉下瓊珠濺。香風扇,芳草邊,閑亭畔,坐來不覺神清健。蓬萊阆苑何足羨!隻恐西風又驚秋,暗中不覺流年換。”引得夏夜裡寥寥幾個夜行人回首觀看。街道上乘涼的左鄰右舍俱住了扇靜聽。
金蓮唱完一段便撂了琵琶,無論人怎麼央都隻抿嘴而笑,端端正正而坐,說什麼也不再開口。迎兒坐了一會無趣,遂拿了婦人扇子,起身四下裡撲捉流螢。惹得金蓮說了她幾句道:“好頑皮孩子,别糟蹋我扇子。你娘就這麼一把絹子扇兒。給我撲壞了,仔細你的皮!”
迎兒隻作不聞。東奔西跑,撲了一會,撩起衣襟,攏了一兜子螢火,笑嘻嘻地走回。金蓮摸着她身上,責備道:“這一身的汗!剛洗了澡。”
迎兒顧不及答應,端起涼茶,站着一氣灌下。尋來一塊薄紗,幾根竹篾,笑道:“瞧我紮個螢火燈籠。”金蓮道:“沒事紮它作甚?”迎兒道:“學堂裡教了,古時候有人家裡貧寒,沒錢買燈油,便借螢火光亮讀書。”
金蓮道:“信他!這話也不曉得是哪個窮酸書生編出來的。家窮到這份上時,正經也不尋個生計養家。讀哪門子的書?”
迎兒隻作不聽見。蹲在地下忙活半天,始終不得要領。武松見狀道:“我來。”接了過去。
迎兒奇道:“二叔會紮燈籠?”武大笑道:“你二叔什麼不會?打小家中數他手最巧。”迎兒拍手道:“那我二叔會打炊餅不會?”武大笑道:“呵喲!打老虎他會。打餅持家的本事,他不如我。”
武松微微一笑,并不多應什麼,向葡萄架邊半倚半坐,身邊摸出一柄小刀,借着一點昏暗燈光,将竹篾破作幾根龍骨,以線紮出個形狀,繃上絹子。問迎兒将螢火讨過,攏在手裡,一個一個,挨個灌入。
大手中托着一抔冷冷星光,道:“好了。”遞了過來。迎兒拿在手裡,喜歡得不知如何是好,舉向金蓮面前,笑道:“瞧二叔給我紮的。”
金蓮一怔,笑道:“我瞧瞧。”伸手接過。螢火蟲在紗燈中亂爬亂飛,映亮她臉。不施脂粉的一張清水臉兒,剪水雙瞳,嘴唇嫣紅,蓬松着兩鬓。迎兒一愣,笑道:“我娘這模樣,倒像個活觀音!”
武大道:“你不知道你娘像誰。你死去的姥姥,你娘操持家務那個麻利勁兒,像極了她。”
金蓮道:“我惹你了?又來編排我。休要說奴了,我隻問你:今日賣得多少炊餅?”
武大道:“今日做得十扇籠,向晚不到,都發賣完了。”
金蓮道:“便是天熱,人家都懶怠動火做飯。你要上進時,明日便多做幾扇籠去發賣。”
武大搖頭道:“這幾日不知怎的,肩膀酸疼得緊。這錢不掙它也罷。”
婦人嗤笑道:“就是這樣沒出息!也就是奴是個婦道人家,不好抛頭露面。要是個男子漢時,你做生意隻怕不及俺。身上哪裡疼?過來,我替你捏捏。”
武大果向妻子身前坐了。道:“你猜我今日街上撞見誰?”
金蓮道:“我懶怠猜。”武松道:“哥哥想必遇見熟人。”武大遂扭頭向兄弟道:“獅子街前遇見周小雲。說本月三十,帶了女兒往永福寺去求個寄名兒,做一場法事。邀了咱們都去呢。”
金蓮道:“難得他這樣周到。”武大點頭道:“也是大家投緣。自古‘養兒人家熱騰騰’,他家生個女兒,難得也這樣看重!”金蓮冷笑道:“便是個女兒,你我養得出來?”
武大吃妻子這般搶白,卻也不生氣,隻嘿嘿笑了一陣,轉頭同弟弟商量道:“送些什麼合适?”武松道:“改日我自知辦妥帶回,哥哥不必管了。”
金蓮道:“我也有事同你們兄弟兩個商量。”
兄弟二人俱不知何事。靜聽她說時,道:“你們兩個平日給的家用,奴安排用度,如今已攢了有五六兩銀子在這裡了。等到攢夠了,我琢磨就把間壁胡正卿家一間臨街房兒典下來,做個鋪面。”
武松點頭道:“如此甚好,省得我哥哥每日風裡雨裡往街上挑擔發賣。早前我也這般想過,隻是設想得不甚周全,就不曾提。”
金蓮道:“倒是同奴想到一處了。他家女兒出閣,空出來那間屋子,擱在那裡。我去看過,大小正合适,樓上一間,樓下一間,帶個廚房後院,同咱家緊鄰,開扇門就方便往來。往後每日在家中踏踏實實便把生意做了,樓上一間小房,再給迎兒招個女婿來家,一家一計過活。生意做大了,攢夠本錢,再開家腳店,賣些酒菜。”
武大笑起來道:“這就想到哪兒去了,我的姐姐!你不知買賣甘苦。”
金蓮道:“怎麼,還不教人有個念想?”
武大一疊聲道:“好好好,誰敢不教你有個念想?”掐朵晚香玉,伸長了手,要給妻子簪在鬓邊。金蓮側身避過,皺眉道:“别禍害俺的花兒!又不是院裡唱的。誰家好人婦女晚上戴花兒?”
武大道:“咦!有什麼?這裡又沒有外人。——你這就去睡了麼?屋裡熱。不再坐會兒?”夜色中武松略搖了搖頭,一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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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朋友,那朵晚香玉來自許地山的《春桃》
你們三個這個道德困境,《春桃》提供的出路是唯一可行的解法,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