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武大挑了擔子,街上正走。忽聞背後一聲高叫:“賣炊餅的!”遂站住了腳,循聲望去。但聞蹄聲嘚嘚,一個俊俏小厮,眉清目秀,傲氣淩人,騎一匹馬趕了上來。慌得武大向街邊歇了挑子,叉手不離方寸,唱個喏道:“這位哥哥,要多少炊餅?”
那小厮且不答言,翻身躍下馬背,向武大上下打量兩眼,笑道:“你認不認得我?”武大陪笑道:“俺們哪裡認得。”
旁邊有好事的便笑道:“你不認得。他是西門慶大官人府上管事的哥哥!叫作玳安的便是。”
武大道:“既是恁的,哥哥喚我作甚?”
玳安道:“你放心,不是好事時,也不來尋你了。俺家大娘說了,你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改天家中宴客,要問你做上三五十枚,管待賓客,還有定金要下與你。你随我家去,取了銀子,見過主母罷!有話要吩咐你。”
武大道:“哥哥,要三五十炊餅容易。吩咐個日子,回頭小人做好了送上門來。何消得上門上戶?”玳安便沉了臉色道:“原話是叫了你上門說話。這是俺家主子吩咐,誰敢駁回?”
武大尚自遲疑不決。玳安已然冷笑道:“現成的一宗好生意,巴巴地趕上門來照顧,你倒推三阻四。也罷,看來是嫌西門府上的生意太小,賣炊餅的哥哥看不入眼。”
拽過辔頭,作勢翻身上馬。慌得武大一手扯住,道:“哪裡敢有這話?隻是俺們這等不知事的粗人,沒見過世面,上門上戶的,怕不懂你們深宅大院規矩,粗手笨腳,沖撞了奶奶則個。”
玳安便笑起來道:“哪來這麼多廢話。叫你去,你便去!還待人拿八擡轎子來請麼?”
周圍看熱鬧的便也起哄道:“還怕大官人家拿長鍋煮吃了你不成?”
武大無奈,隻得挑了擔子,跟在坐騎後頭,玳安按辔緩行,在前引路,不多時來到縣前街上。迎面一堵大白粉牆,三重金漆朱門,好氣派一座門首,玳安卻不進去,徑直引着武大一繞,踅往旁邊一條僻靜巷子,在一扇朱門前停了,叫門開了,引了武大進去。
武大進得門來,頭也不敢擡一擡,挑了擔子跟在後頭。但見玳安在前頭走得飛快,引了他一路進入儀門,轉過大廳,由鹿頂鑽山進去,穿過花園角門,抹過木香棚,兩邊松牆,來到三間小卷棚中,玳安便立住了腳。
武大走到這裡,早出了一身汗,又不敢擦,便将擔子歇下,揭下頭巾扇着風,偷眼觑望四周,但前後簾攏掩映,四面花竹陰森,周圍擺設珍禽異獸、瑤草琪花,各極其盛,裡面一明兩暗書房。詫笑道:“這是哪位奶奶住的屋子?”
玳安笑道:“哪個奶奶的閨房這樣多字畫兒?又能叫你瞧見?這是爹的書房。你在這裡等着罷!”
話音未落,後頭書房内轉出一個年輕小童,唇紅齒白,俊俏得女孩兒家也似,頭帶瓦楞帽兒,撇着金頭蓮瓣簪子,身上穿着蘇州絹直掇,玉色紗縼兒,涼鞋淨襪。見了玳安便戲道:“賊囚,怎麼白日裡正事不做,上這裡來走跳?爹卻不在這裡。敢是貪圖做俺做半日孫子兒?”
玳安笑道:“□□!滿口裡盡知道胡吣,也不看看有客人在這裡。”
那小童這才看見武大,唬了一跳,頓時把臉飛紅了,翻身往後便走。玳安喚住道:“書房裡有人沒有?爹在哪裡?”
書童答道:“書房裡這會兒沒人。他老人家在前頭應客。”腳下不停,一徑去了。
玳安遂道:“你自坐。我去通報了就來。”将武大引進書房内,自向外去了。
武大偷眼打量四周時,上下放着六把雲南瑪瑙漆減金釘藤絲甸矮矮東坡椅兒,兩邊挂四軸天青衢花绫裱白绫邊名人的山水,一邊一張螳螂蜻蜓腳一封書大理石心壁畫的幫桌兒,桌兒上安放古銅爐、流金仙鶴,正在懸着“翡翠軒”三字,左右粉箋吊屏上寫着一聯:“風靜槐陰清院宇,日長香篆散簾栊”,四下一派富貴清幽氣象,心中打鼓,便不敢坐,隻将屁股挨了椅子邊緣等候。
忽聞環佩叮當,院外轉出一個十六七歲年紀的丫鬟,眉目靈動,白绫衫兒,秋香色重絹裙子,端着一個托盤,托盤裡三隻小锺兒,幾碟細點,香風細細地走了來,說道:“客人用茶。”一雙眼睛水銀裡浸的兩丸黑瑪瑙一般,隻管向武大身上打量。
慌得武大站起身來,雙手來接,道:“生受姐姐。”
那丫鬟抿嘴而笑,放下托盤去了。往盤中看時,一樣樣極盡精美,哪似能入口的東西?不敢沾唇。坐得一會,聽見隐隐環佩丁當,屏風下隐隐露出一角裙裾繡鞋,似有女子聲音竊笑。
武大不敢多看。正自坐立不安,忽見外間一個男人搖搖擺擺地走了進來,頭上戴一頂新盔的玄羅帽兒,身上穿一件半新不舊的天青夾绉紗褶子,腳下絲鞋淨襪。見了武大便滿面堆上笑來,道:“呀,是武大哥來了!”
慌得武大跳起身來,叉手不疊,道了一聲“大官人”。來人便站住腳笑道:“我不是西門大官人,乃是他結拜的兄弟,小姓應,兄弟當中行二。”
便讓燙酒上來,陪着聊了許多閑話,隻應酬得武大受寵若驚。揀了個機會,小心詢問:“聽說主母要買炊餅。”
應伯爵笑道:“這筆生意原是俺哥要同你作成。他在前頭會個客商,耽擱了,這就來了。”
武大一呆。正說話間,應伯爵忽而立起身來,喚了一聲:“哥。”
武大回頭一看,但見門簾一掀,步伐帶風,大踏步走進一個人來,家常穿一身玉色道袍,外罩青紗衫子,腰間纏裹金帶,手上拿一把川金扇兒,面目英俊,氣宇軒昂。進門便連聲告罪,道:“久待!久待!剛剛前頭一個客人,聒噪許久。我不耐煩同他纏,又不好打發了去,好容易才脫身出來。”
自向主座上坐了,滿面春風地問好。亦不待武大答話,伸手一摸酒壺,當即将臉色一沉,喝道:“賊囚根子,怎麼一個都不在跟前伺候?我不來時,便好意思叫客人喝這種溫吞酒水?打量家裡管事的人都死完了麼?賊少打的奴才!”慌得一個小丫鬟走上前來。西門慶便一疊聲催去重新燙酒。隻唬得武大呆若木雞。
應伯爵笑道:“哥,你最近得意,絲鹽兩道,都運轉得開。剛剛聽平安兒說了,送上門來的一樁絹布生意,鑽到哥的手下,非要你作成了它。”
西門慶擺手道:“哪裡的話!是個湖州客商,船走到這裡,誰想本定下他貨物的買家反了悔,五百斤絲線壓在手裡無處安放。都知道我有這個力量,輾轉尋上門來,要我替他将這一批貨物脫手。豈知别人都不肯要他的,他的貨物哪裡好脫銷!”
應伯爵微笑道:“哥,你生意做得大,曉得行情。湖州絲線,倒不愁不好發賣。壓價的話兒,犯不着對俺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