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哈哈大笑,道:“賊狗才!你不知買賣甘苦。我原是想狠狠壓一壓價,給他吃了進來,叵耐錢都放在外面,一時倒不趁手,臨時還得要打點京裡。眼看下月蔡太師生辰,搭上了門路給他老人家送禮,次一點的難道拿得出手?又是一樁用錢處。你不知道,臨時少兩匹大紅紗蟒衣,使人一地裡拿銀子尋不出來,幸好你五嫂子樓上擱着幾件蟒沒裁。昨兒叫我去看了,倒比杭州織來的花樣身分更強十倍!不怕他老人家不喜歡。”
應伯爵便肅然起敬,壓低了聲音道:“可是那個蔡太師?”
西門慶道:“還有哪個?”
應伯爵道:“哥,你的銀子出去,豈有不生了一兩個崽兒再回來的?這生辰賀得他歡心時,又是一樁合算買賣。”
逗得西門慶喜歡不盡,笑道:“罷,罷,甯可賣了悔,休要悔了賣。如今眼看新絲快下來了,下來了絲線便不值價,他正着急。我且再晾他幾天,壓一壓價,東拆西挪一筆活錢,設法把這批絲線收了進來。”
應伯爵拍手打掌地道:“就是這話!還是哥會做生意。”
二人談講一會生意人情。武大哪裡插得進半句話去,幸而有個應伯爵能說會道,倒不冷場,話鋒一轉,道:“最難得哥生意做得大,也不忘了兄弟好處。”
西門慶道:“正是這話。”轉頭向了武大道:“早聽說你家古法炊餅做得好。如今家中這個廚子樣樣都好,唯獨一樣不好,他是南方人,不大會安排面食。正巧我有筆鹽引生意要做成,下月要應酬京中下來的一位巡鹽禦史,蔡太師門生,天子禦筆點的狀元。他北方人,慣愛吃一口面食,我應酬不了他,便是特為向你訂五十個炊餅。”
武大惶恐不勝,滿口答應下來,道:“做得送來!做得送來!”
西門慶微笑道:“不必客氣,都是養家經紀人。我同兄弟隔壁王幹娘也是舊相識,常上她家走動吃茶,總聽說武兄好福氣,妻子賢惠,兄弟英雄,且是在街上做些買賣,大大小小不曾惡了一個人。又會賺錢,又且好性格,真個難得這等人。依我看你家那地段,人氣倒旺。家裡若是有兩間臨街房,索性開個鋪面,也省得日日竄街走巷發賣。”
武大心中不安,揣測其意,小心答道:“俺們小本生意,哪來成本!”
西門慶見他形狀,隻微微而笑。再坐一會,便有一個伶俐小厮來請。西門慶便站起身道:“前頭四處都在尋我,實在脫不開身。二爹幫我應酬應酬。”應伯爵道:“哥,你放心去。”武大急忙起身相送,看西門慶一路帶風地去了,讪讪坐回。
應伯爵便搖頭道:“哥這樣善心人,實在少見。你不知道,他這樣周轉不開,前日吳二哥來開口問他,哥還借一百兩銀子與他。原本每月行利五分,俺哥做主,取筆把利錢抹了。他待自己人便是這樣厚道。如今他有心看觑你,隻在你答不答應便了。”
武大心中愈發驚疑不定,答道:“小本生意,老爺擡愛照顧,受寵若驚。哪裡還敢奢望别的?”
應伯爵便撫掌笑道:“兄弟是本分人。事成不成,隻看你的造化罷!如今縣裡人誰不知道,你家娶得一個好賢惠嫂子,模樣兒氣度,世上能及的少有。前日我哥打縣前經過,無意間見了一面,回來便跌腳嗟歎,說叫這般人物守着個炊餅攤子,日日煙熏火燎,好不惋惜。”
聽他語氣輕狎,若無其事地提起自己妻子來,武大臉色便白了,說不出話來。聽聞應伯爵道:“我哥素來最愛惜人才。如今見你夫妻上進勤謹,願意提攜你兩個。指兩條路與你選:第一條路,你還是好好做你的炊餅生意,咱哥也不壞了你夫妻和氣。至于好處,不必說什麼衣服頭面,任她揀選,就是房子鋪子、金銀錢物,但凡你肯開口,我哥這樣大方人物,哪有半句不情願的。”
武大臉色青白,半天方憋出一句話來,道:“怎麼,你要我發賣了自家妻子,去換這些好處?”
應伯爵一怔,連連擺手,正色道:“誰說要你發賣妻子?你不要亂說話。我哥最怕壞了人家夫妻和氣,不過要你應允,趁你時常不在家時,他便來府上走動走動,伴了嫂子閑來坐坐,解悶說句話兒。”
武大氣得渾身哆嗦,道:“你們把我當什麼樣人了?”
應伯爵便哈哈地笑了起來,道:“兄弟,這就是你的糊塗處了!這縣裡誰不知你夫妻兩個同紫石街上張家有一段緣分?你原來受過他家的恩情。你妻子本來也是張家的人,從他那裡出來,一紙身契,想來還在你這裡收着罷?他家如今是張懋德當家主事,我哥倒也同他相熟。彼此都是清河縣的老人,知根知底,如今續上這段前緣,也是舊日情分。誰敢不尊重你?”
見得武大一聲不響,便換了一副推心置腹聲調,勸:“豈不聞‘最難消受美人恩’。嫂子這樣人物,青春年少的,你守着她,拘着她,難道就拘得住她的一顆心?”
看武大仍舊一言不發,也隻笑笑,道:“我索性順帶與你講明了第二條路罷!我哥說了,倘若你男子漢家有些硬氣,覺得此事難為時,倒也大可抽刀割席,斷了這段夫妻緣法,叫個保人,一紙休書,把嫂子休了。她的歸宿,你不必擔憂,管教她下半輩子飯來張口,水來濕手,插金戴銀,呼奴使婢過活。得你這番成全,哥也必不忘恩負義。再者你兄弟做個都頭,哥在縣官面前美言幾句,叫他升個一官半職,他老人家的話,豈有不好使的?”
武大聽到這裡,手足俱顫。應伯爵看他焦躁,正色道:“有句心腹話兒,咱們兩個,我私下裡說與你聽。我哥雖則說了時常過來走動,他家大娘子也是個賢惠能容人的,可他屋裡放着那麼些嬌妻美妾,一個二個,新歡舊愛,手心手背的,他也不好冷落。她們要拘束着他腳步,走動起來便勢必不能那樣勤謹,礙不了你兩個夫妻情分,自家關起門來,還是一樣過日子。若是兄弟割舍不下妻子,倒是正經選第一條路合适。”
武大喃喃地道:“你說礙不了我兩個夫妻情分!嘿!你說礙不了我兩個夫妻情分。”
應伯爵看他神情不對,遂變了臉色,正色道:“武大哥,好話兄弟便隻方便講到這個地步。俺哥能主之人,踢天弄井,場面上的人物,什麼不省得,什麼事不曉?但凡人敬他一尺,他哪有不還人一丈的?你要懂得識大體。”
頓了一頓,道:“前些年你兄弟離了陽谷縣,畏禍出走,是因為醉酒打了一個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童樞密罷?”
武大一凜,背上頓時出了一層冷汗。聽他續下去道:“如今這事雖說過去了,你可知道?如今那位是童太尉了。”
說着将大拇指一挑,道:“……在朝中是炙手可熱的第一等人物。可歎你這個親兄弟如今還做着官面上的人。”
武大便呆了。說不出話來。應伯爵見他面如死灰,反倒笑了,搖手道:“罷,罷,沒的同你說這些作甚?我哥是個好性兒的,你不逼他時,他也再不拿這些話來唬你!隻怕你把他迫到山窮水盡時,他就算撂給你這些話兒,還不落忍下手哩!罷,罷,我也不催你,這種事情哪裡急得。我不留你坐罷!回去好好想個明白,權衡輕重。想通了給句準話便是。”
說着便站起身來送客。武大一聲不響,挑起擔子,随他轉出門口。應伯爵熟得狗都不咬的人,一路送了出去,笑道:“耽誤你這半天生意!”
大門口站住腳,注視武大挑着擔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