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蓮回到清河縣中,便不出門,隻在簾子後整治行裝,打點家什。樓下不多時收拾停當,遂上樓去。
迎兒的卧房早已清空了。夫妻二人卧室房門貼了官府封條,卻未上鎖。金蓮拿手一頓撕開,推門進去。護窗掩着,房中一片昏暗,隐隐透出些天光。她獨個兒立在空蕩蕩房中,愣了一會,便去動手拾掇,開了窗戶,拿叉杆支了。下午的陽光透進來,斜斜地照在地闆上,是一方橙色的棋盤。
屋中已不剩幾件雜物。炕上光秃秃的,被褥已随武大燒化了,隻剩幾件細軟钗環,一些碎銀,四季衣衫。金蓮将丈夫衣衫抱出,攤開在炕上一件件清點,有齊整些的疊在一旁,預備送人,實在破爛流丢、疊連補綴的丢作一堆,預備喚個打小鼓兒的來一并發賣了。
翻檢一會,自家卻也覺得滑稽。住了手,自言自語地道:“這些衣衫給誰穿去?當大人衣服又嫌小。給小孩兒穿,倒又是大人式樣。”
自己在炕上愣愣地坐了一會。也無心再理,将一堆衣衫胡亂聚作一堆,統統丢下樓去。拾掇停當,喚個打小鼓兒的上門,叫他連同家具雜物,一齊作價。小販看過,報出一個數來,金蓮搖頭道:“太少。”小販道:“姐姐,三錢兩棗,争它作甚?這些破爛,我拿回去都不好發賣的。”
二人立在簾下,正自讨價還價,忽而簾子一掀,周小雲來了,喚了一聲“大嫂”,道:“都收拾妥了?”
金蓮見他來到,遂也不再講價,三言兩語交易完畢。周小雲立在門首,看小販搬完了東西,道:“都頭今日上路了。兩個公人随行,都是熟識的弟兄,路上百般看觑他。大嫂隻管放心。”
金蓮道:“你辦的事,奴無有不放心的。房主那邊說妥了?”周小雲道:“說妥了,讨回來十二兩銀錢。房子月底我自知同他交割。”拿出一張收訖,并銀子一道與了金蓮。金蓮收了,分了一半銀兩出來,道:“我媽那邊,我就不去辭行了,免得她曉得我出門,又有話說。煩你替我與了她。”
周小雲接了,道:“大嫂不去辭一辭迎姑娘?她同渾家都牽挂你。”潘金蓮道:“兄弟休怪我說這話。你是好人家,我如今這樣名聲,怎好見你家女眷?你替我跟前辭了罷!”收拾出自家一套衣裳,兩樣钗環,包起交過,道:“作個念想兒。”周小雲接了,道:“明日一早我過來。”交待幾句話走了。
金蓮獨個兒立在簾下,發了一會怔。記起晚飯尚無着落,擡腳往園中去。
到得園中,吃了一驚。多日無人澆水,盆中花草俱已枯死,止剩菜圃内蔥蒜瘋長。葡萄架下果子俱已給鳥兒啄食盡了。金蓮走去,一手攀住枝條,呆站了一會。轉眼忽瞧見棚邊插着個破衣爛衫紮成的唬鳥假人兒,模樣兒同武大頗有幾分神似,正立在秋風中輕輕搖晃。
她怔了一會,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而後悲從中來,撩衣襟捂住了臉,獨個兒立在葡萄架下,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一夜無話。次日一早周小雲便至,牽了一匹頭口,助金蓮将行李馱垛,拽紮停當。其時天色未明,滿地白霜。二人出門,周小雲正鎖門時,隔壁忽而吱呀一聲,開了一扇門,門内透出一線燈光,照出個老婦人影子,手中端個托盤,走出來道:“一杯淡酒,娘子吃了再去。”
周小雲見狀道:“大嫂走罷。”金蓮卻不動。略一躊躇,将托盤上酒盞兒拿起,仰頭飲盡。空酒盞倒扣擱下,道:“幹娘,奴去了。”
王婆立在門首,看周小雲扶了她上鞍,落下淚來。
二人摸黑出了城門,上了官道,徑投東北而去。自八月十五日中秋過去,已過兩月,此時正是十月半左右天氣,漫山遍野,蕭瑟凋零,說不盡慘淡秋光,寒鴉黃葉。周小雲伴金蓮行了一日,途中免不得千叮咛萬囑咐,聽得金蓮不奈煩,笑起來道:“四哥這樣備細!叔叔已分付過了,你倒又來說上一遍。”
周小雲也不禁微笑。責備道:“大嫂,你不知行路艱難。”金蓮道:“那些人是誰?瞧着倒似比你我艱難。”向道邊一努嘴兒。
周小雲循聲望去,見是一群人,衣衫褴褛,扶老攜幼,正投南踽踽而行。他道:“這些是逃荒人。今年夏天也不知怎麼,雨水多得很,黃河決堤,幸而咱們清河不當其沖。河水改道,沖毀好些村莊田地,到得秋天,顆粒無收,害得好些人離鄉就糧。”
金蓮悚然。勒停頭口,瞧了一會,見得中間尚有母親懷抱兒女,衣不蔽體,皮包骨頭。遂問:“這些人上哪裡去?”
周小雲搖頭道:“能上哪裡去?有親戚在外鄉的,投靠親戚。倘若沒有,就隻好一路讨飯了!大嫂,雖說路見不平,能幫則幫,你一個婦道人家獨行,須得離是非遠些,休要招惹人事上身。”将騾子缰繩輕輕一扯,加快腳步。
一路無話。晚夕投店,住了一夜,第二日早上起來,二人灑淚而别。金蓮獨個兒立在曉風殘月當中,看周小雲去得遠了,掉頭北去。一路饑餐渴飲,瞧見天色向晚,找尋宿頭。一個單身女子行路,免不了引人側目,但見她穿着重孝,神色凄惶,遂也猜到多半是死了丈夫,上路投親,遂也不來多作盤诘。一路上倒也風平浪靜,隻是弓鞋又小,萬苦千辛,一路行去,迤逦離了東平地面,往滄州進。
愈是北上,愈見冬進秋退,一路上秋雲淡淡,寒雁啛啛,樹木凋落,景物荒涼,不勝悲怆。一路行去,有時宿在客店,有時留宿人家。路邊時而見着兒童,跳百索兒,鬥雞竹馬,人人皆唱一首童謠道:“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
這日寒風呼嘯。金蓮騎在騾背,穿了厚厚衣服,嚴裹頭臉,尚被吹得握不穩缰繩,遂早早尋家官驿,叩門投宿。店夥送上臉水,道:“這會兒忙不開,炕火便要待晚飯後來起。樓下生得好火,奶奶自來坐地取暖。”
金蓮起先并不敢去。房裡獨坐一會,扛不住寒冷,凍得跳腳,遂拿帕子一頓裹了頭臉,往樓下來。樓下不少住店客人,皆是行商過客模樣,在廳中飲酒用飯,見樓上獨個兒下來一個婦人,皆注意瞧了幾眼。但見她穿着重孝,頭腦包得嚴實,猜到是行路單身婦女,遂也不來招惹,反倒把嘴裡的風月話兒都放緩了。店夥央個客人,讓出個位置,金蓮道個萬福,斜佥身子,自家向火坐了。
廳中靜得一會,又有一搭沒一搭說起話來。金蓮低了頭向火,聽在耳中,無非是談些貨物漲跌,買進賣出,不一會談到糧價。一人便道:“俺早說了,今夏雨多,秋冬必然缺糧,提早囤些糧米,白露一過,糧價必漲。一進一出,倒有好大利息。誰叫你們不聽俺的?”
另一個道:“吳老三,尋這種昧良心利息,你不怕天打雷劈?”衆人哄笑起來。
那人冷笑道:“糧錢上能尋出多大利息來?我笑你們好不知事理。豈不知大利息要向官府生意上去尋?東平府義倉,官粜糧米,令民間大戶赴倉上米,米換倉鈔,再兌換鹽引支鹽。單就這一樁巧宗兒,清河縣裡喬家,去年光這一項進項,三萬糧倉鈔,換了這個數的鹽引!”
說時将三個手指頭一伸,道:“也不曉得喬老爹這一進一出,賺進了幾萬銀子。”
衆人皆咬指搖頭笑道:“鹽引這一宗生意,無底洞一般。可是人人都碰得的?家裡沒個三五八萬銀子家底,誰吃得下來它!這錢倒也合該他掙。”
有人詫道:“鹽引生意,曆來不是西門家買賣麼?怎的喬老爹這回抛開他,自己行事?”
另一個笑起來道:“你從哪裡來?西門家如今倒了!”
那人“咦”的一聲,正待細問,門簾忽而一掀,進來一對母女,懷中抱把琵琶,熟門熟路,叉手道個萬福,喚聲“老爺”,向角落裡坐了。婦人撥動琵琶,铮铮鏦鏦,頓開歌喉,放聲歌唱。
這兩聲琵琶金蓮聽得分明,轉弦撥軸,未成曲調先有情,不由得擡起頭來,向二人看了一眼。但見婦人三十許人,帶挈個小女,母女倆衣衫破敗,倒也幹淨。那小女兒十一二歲年紀,瘦瘦怯怯,拿副牙闆,亭亭立在母親身旁,光着兩丸黑水晶似的眼睛看人,觸上金蓮眼光,朝她微微一笑。
那婦人唱不的兩句,一個生意人笑道:“罷,罷,楊大姐,俺們聽夠了你的老貨。叫你姑娘唱個來聽聽,她年紀雖輕,一條嗓子倒比你老人家動聽些。”那婦人遂住了琵琶,轉頭同女兒低語幾句。
那女孩兒也不怯場,嫣然一笑,走上打着牙闆,頓開歌喉,清唱了一支《折桂令》。她年紀幼小,卻生得唇紅齒白,眉清目秀,歌喉如同黃莺兒啭唱一般。衆人聽了,有的拿出銀錢來打賞。那婦人慌忙道謝,令女孩兒走上前去收取。金蓮記起周小雲叮囑,低了頭隻作不見。
有人發話道:“李大姐,你女兒端的一條銀子也似好嗓子。怎的不叫她也學一椿兒樂器?”婦人道:“小女年紀嬌嫩,舍不得叫她賣唱。”那人搖着頭道:“十一二歲,也不小了。你母女兩個,單靠這樁生意糊口,也不是個長法兒。你當家人如今沒了多久了?”婦人道:“便是今夏決堤,往堤上運土。鐵塔一樣漢子,誰料到淋雨受害,害了熱瘧。回來幾天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