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周小雲帶兩個士兵,赍兩封書并禮物,一路到了東京,向金吾衛部中交差。太尉朱勔問過幾句話,拆兩封書看了,皺眉不語。向周小雲腰牌認了半日,問道:“有一個叫武松的,他不曾來?”
周小雲道:“本是武都頭押隊前來。便是不合家中兄弟有事,走到半路,又折回清河縣去了。”朱勔點頭道:“倒也罷了。回去上告你們知縣,家裡都好。我另寫一封函,交你帶回,替我遞到地方金吾衛部裡。”收下禮物,寫了兩封回書,告身劄付上使了官印,簽了票帖,行下頭司,原樣交付周小雲帶回。
周小雲接了三封回書,貼身收藏了,囑托兩個士兵停當,自家騎一匹快馬,翻身向家便趕。晝夜兼程,星火急馳,不出幾日到得縣中,顧不得繞回家中一趟,先上衙門交差。
踏進縣衙,交付了回書。知縣看了信,稱贊兩句,賜了銀兩。知道有一封單給金吾衛部裡的回書,分付道:“你路途艱辛。信交給别人投遞,早些回家看觑。”
周小雲辭了知縣出來。待尋個同袍交差,但覺衙門裡亂哄哄的,本部士兵四處亂蹿,沒頭蒼蠅也似。心中詫異,随手扯住一個,問道:“怎的亂成這樣,也沒些兒規矩?”那士兵道:“你有所不知。如今武都頭去了,失了他管束,上頭派下來的首領,人又不服他。便是這樣混亂。”周小雲詫道:“怎的,都頭調換了部門?”那士兵道:“你不聽說?他殺人了!如今下在監裡。”
周小雲大吃一驚,道:“殺了誰人?”
那士兵道:“你曉得西門家女婿陳經濟?是倒了的東京楊提督親家陳洪家兒子。也不知怎麼,八月十五夜晚,吃人闖進家中,一刀殺了。有個上夜小厮指認是都頭做的,滿城搜捕了幾日,統共搜不見人,也不曉得藏匿在哪裡,西門大官人也不敢出來走跳。過得幾日,也是合該有事,東京裡下來個巡鹽禦史,是蔡太師門生,大官人出面應酬,親身到碼頭迎接。誰想便在當街給武都頭殺了!血流了一地。給幾位大人都唬得走不動道兒。都頭殺了人,倒也不走,看幾個兄弟戰戰兢兢不敢上前,自家點幾個人,走上前來将他拿了。真個好漢!半分也不叫弟兄們作難。”
周小雲隻聽得如遭雷殛。呆了一會,道:“他為甚殺人?”
那士兵搖着頭道:“誰曉得!都頭居着官身,士兵愛戴,知縣器重,可知他為甚無端端殺了這些人!自毀了大好前程。問時隻說是替哥嫂複仇,哥哥給西門家害死,嫂嫂又吃他家強占去了。”
周小雲問:“案子如今遞到哪裡?”士兵道:“都頭管下的士兵都愛敬他,先教案子遞到縣前。提刑那邊本待接管過去的,架不住咱們知縣做好做歹,硬将案子留在了縣中。”
周小雲松了一口氣,道:“謝天謝地。到了那邊,怎生判可就難說了!”
士兵點頭道:“這些日子你不在縣裡,不曾見前幾日場面,知縣發張傳票下去,拘了潘氏上堂陳詞口供。縣裡萬人空巷的去看!俺也見着了,雖說穿着孝,又害着病,跪在堂前,真真千嬌百媚。也難怪遭人惦記。”
說到這裡,猛省失言,向周小雲看了一眼,便閉口不言。周小雲喝道:“你往下說!”
那士兵便道:“如今大官人死了,丢下幾房妻妾,正頭娘子是吳千戶女兒,家中使動流水價銀錢,千也告萬也告,隻要休輕勘了武都頭,說潘氏秉性好偷漢子,通奸西門慶,毒死丈夫,奸夫□□,吃武松仇殺了,縣裡言語更是傳得離奇,說叔嫂成奸的也有。兩邊都執定一詞,不肯放松,案子足足審了有兩三日。看的人哄動了衙門口!教弟兄們周轉辛苦了幾日,不敢有分毫懈怠。”
周小雲隻聽得又驚又痛。道:“最後怎生判的?”士兵道:“你還不知道咱們縣官?他是個好人。叵耐大官人家中上下使錢,各處買通得密不透風,最後人情兩盡,稀裡糊塗,判了個潘氏通奸,受西門氏指使毒殺親夫,武都頭殺害人命,兩個都合當一死。”
周小雲心中一涼。脫口道:“怎的?沒有轉圜餘地了麼?”士兵道:“四哥休慌,你聽我說。知縣念都頭是個義氣烈漢,又感念他上京去這一遭的好處,一心要周全他。于是尋了個由頭,寫一道申解公文,将這一幹人犯解本管東平府,申請發落。你也曉得東平縣的府尹陳文昭。”
周小雲聽見這個名字,先自便松了一口氣。暗念一句佛道:“天可憐見!武都頭的案子遞到這個青天手裡,便是有一線生機了。”
果然聽聞士兵說下去道:“也就是西門大官人如今死了,人走如茶涼。東平府裡哪個還記得他!若是他還在時,案子便是遞到包拯手裡,怕也翻不過來。府尹看了案子,卻也憐惜他二人,頂住了諸般人情施壓,審下發還,判了個潘氏被強人霸占,武大上門讨要妻子,為西門家仆毆打緻死,洗脫了她罪名。武都頭報兄之仇,推翻了前判死罪,改了個鬥殺,隻合刺配流放。”
周小雲聽完,呆了一會,道:“他們兩個,如今給關在哪裡?”士兵道:“如今都頭換了一面輕罪枷枷了,下在牢裡。陳府尹把卷宗改得輕了,申去省院詳審議罪;潘氏同西門家妻子都給羁管在裡正人家,等待朝廷明降,禦筆判理。”
周小雲道:“你教我去見上他二人一見。”
作好作歹,活動一番,打通人事關節。也顧不及返家看視上一眼,直奔東平府裡去。當下上下托付得定了,打開牢門來,周小雲便入去。瞧見武松獨個兒羁押着,項戴沉枷,腰纏鐵索,坐在一堆幹草上頭,身上穿一襲肮髒号衣。頭發蓬亂,像幾日不曾認真爬梳過,臉上倒不見得如何消瘦,一雙眼睛仍是明亮有神,星辰一般。
周小雲便掉下淚來,道:“大好男兒,如何落得這般模樣!”恐怕武松看見,背轉身自拭了眼淚,大步迎将上去,喚了一聲“都頭”。
武松轉頭見了是他,道:“你回來了。我心裡便又一樁事務落地了。你來作甚?”周小雲道:“我來看觑都頭。”武松道:“你休管我,自回去看觑家中妻女。我這裡用不着你。”周小雲哪裡肯聽,道:“你在這裡,缺些甚麼東西?誰人送飯與你?”
武松道:“我在這裡,萬事不缺。陳府尹常差人看觑我,把酒食來與我吃。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飯也吃得。”
周小雲道:“這般甚好。牢頭兄弟我自知囑托,都頭好生将養。公道在我,伸冤有時。”
武松道:“武二犯罪,正當其理,死而不怨。隻托你好生看觑我嫂嫂,莫叫她受了不白之冤。”
周小雲咬緊了牙關,道:“你放心。如今你二人官司送往部中去了,陳府尹将卷宗改得輕了,萬事有他做主。大嫂羁管在裡正人家,隻等朝廷明降,禦筆判理。天子聖明,定然不能叫她受了冤屈。”
武松隻點一點頭,未再說甚麼。道:“我兄長身後遺下個侄女兒,你認識的。武松粗疏,不會照顧婦人兒女,沒個寄托處,不得已暫托在你家中,如今交在弟妹身邊看顧。我下處有些一應物件,托個士兵變賣了,一些用作随衙用度之資,聽候使用,卻也沒使去多少。當中備下了一筆用度,彀養到侄女兒長大發嫁使用。你自去尋林三兒拿取,他有我囑咐。”
周小雲道:“都頭休說這般見外話。侄女兒我便當作自家女兒看顧。擇日自知遣嫁,不消你半點擔憂。”
武松道:“恁的,也好。我許了縣前賣果子的郓哥兒十二三兩銀子,還不曾與他。你去尋見林三兒,取了銀錢,替我與了他,再留出與我侄女兒遣嫁的一筆。剩下的都交與我嫂嫂罷!”
周小雲悲從中來。答應下來,道:“出事後,你不曾見過大嫂?”
武松搖了搖頭。周小雲便道:“待會我便去瞧她。都頭有什麼話告訴她沒有?我設法轉告。”
武松默然不語。周小雲見狀道:“都頭不必顧忌。你告訴大嫂的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會有第四人知曉。”
武松道:“我二人堂前見過。該說的話都說盡了。”
周小雲愣了一會,咬牙道:“我去設法。至遲刺配上路前,務必叫你二人見上一見。”
武松道:“不必了。我這副模樣,見了反倒平白無故,招惹她傷心。”
周小雲便急了,頓足道:“都頭說哪般話?你避而不見,難道她便不傷心?”
武松便不言語。二人再談兩句事務,周小雲便辭了去。千叮咛萬囑咐,要獄卒好生看觑武松。又複向裡正人家去看望了金蓮,自家歸去縣中,安撫妻女迎兒不提。
卻說東平府裡,陳府尹把案子卷宗都改得輕了,申去省院詳審議罪;卻使個心腹人,赍了一封緊要密書,星夜投京師來替他幹辦。西門慶一死,刑部官裡和陳文昭要好的倒是居多,把這件事直禀過了省院官,議下罪犯,将王婆判了個生情造意,哄誘通奸,當杖二十,因事不成,又無涉□□一案,年老體衰,姑且赦之。李外傳判了個脅迫囚禁良人婦女,杖了二十,革除官職。西門家仆涉案二人,問了個死罪。武松系報兄之仇,義救寡嫂,鬥殺西門慶及女婿人命,雖則自首,難以釋免。脊杖四十,刺配二千裡外。其馀一幹人犯釋放甯家。
陳文昭看了來文,随即行移,拘到何九叔、郓哥、王婆、西門慶家仆妻小,一幹人等都到廳前聽斷。牢中取出武松等人,讀了朝廷明降,将李外傳杖了二十。給武松開了長枷,脊杖四十,取一面七斤半鐵葉團頭護身枷釘了,臉上免不得刺了兩行金印,還複下在牢中,等候疊配孟州牢城。
獄卒領了武松自堂上下來,告罪道:“适才府尹令牌擲将下來,弟兄們也免不過真打幾下,虛應故事。有不慎手重了些兒的,都頭包涵。”
武松道:“那四十杖卻不打緊,全仗弟兄們看顧,沒有幾下着肉。隻是刺金印處熱剌剌的,怪異的緊。”
獄卒道:“過上幾日,久慣了便好了。都頭年輕力壯,便真挨幾下,也隻擦破些兒皮肉。”掇過一隻盒子入來打開,擱在武松面前。打開看時,一大镟子酒,幾樣菜蔬下飯,一大碗肉湯,一大碗飯。
這些日子獄内外公人俱敬武松是個義烈漢子,不曾叫他短過飯食酒肉。武松也便不在意,拿起酒來,一氣先飲了一小半,再執起匙來,啜一口湯汁。
湯水入口,當即震了一震。按定盒子,問那人道:“這湯水是誰人所造?誰人送來?”獄卒道:“都頭管那麼多作甚?吃便罷了。”武松再問時,卻也不答,搖着頭自去了。
武松便不再問,将一盒酒食吃個精光。獄卒待武松吃完,回來收拾碗碟,掇了盒子自去了。自此一連兩三日,每日掇了三餐來與武松,每餐酒食皆不相同。武松吃了。
到了第三日午間,獄卒又送了飯食來,道:“明日上路,都頭吃個一飽。今日晚些,府尹須容了家人前來探視。都頭有什麼缺的?可提前告訴家中知曉,到時候帶了來。”
武松便道:“幾日不曾盥洗,腌臜得緊。既然明日上路,煩乞回明上頭,開了枷,教我淨面剃須則個。”獄卒去回了,回來與武松開了枷鎖,教他在獄中洗浴,換身幹淨囚衣,将頭發绾了,胡子刮過,收拾停當,便重新上了枷,引至監中坐地。
過得一會,周小雲便來了。說不了幾句,外間門一啟,潘金蓮獨個兒靜靜地走了來。她形容比舊時清減,穿着重孝,一身缟素,全身上下隻黑白二色,唯獨朱唇一點不畫而紅,左腕上一根大紅頭繩,是渾身唯一豔色。
周小雲見她到來,叫了聲:“大嫂!”轉頭喚聲:“都頭。“道:”你們聊。”起身自去了,将叔嫂二人剩在屋内。
潘金蓮站定腳步,也不理會周遭牢房内囚犯口哨起哄,隻定定地朝武松望了。二人隔了木頭牢籠,一個檻内,一個檻外。
武松便低了頭,不朝她看,道:“嫂嫂的病好些了?”
金蓮道:“托我那媽媽看顧,總算沒死。”
武松道:“怎的還不回去?如今家中房屋歸屬當分明了,董明那厮斷然不敢再為難你。他再有話說時,你告訴周小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