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蓮搖了一搖頭,道:“我回去做甚麼?清河縣裡已沒我容身的地方了。”
武松默然。聽聞她道:“這處管待我的裡長妻子仁慈。許我借了他家廚房柴火,再給你送兩頓飯食。”
武松道:“明日我就動身了。飯不必再送。”
金蓮道:“我偏要送。我還要送到長亭郊外,教你吃了我的酒飯再去。”武松便不言語。
潘金蓮也沉默下來。過得一會,抽手巾擤一擤鼻子,道:“前些日子斷七,你哥哥的靈床子燒化了,落土為安。墳頭安在城外永福寺後,有一棵大白楊樹底下的便是。教叔叔知道。日後歸來,給你哥哥澆奠些兒漿水,好有個去處。”
武松道:“深謝嫂嫂。哥哥墳前,便煩你替我焚化些紙錢,告訴他,武二去了。我下處一些家什雜物,都交予林三兒發賣了,換了錢來。官中衆人照顧,也沒個使用處,了結各處幾項債務,剩下的都叫小雲給嫂嫂送了來,足夠支撐一段時日用度。”
金蓮道:“好個賬房先生。你就隻有賬面上的話兒同我交待麼?”
武松略一遲疑,道:“武二此去,存亡未保,死活不知。嫂嫂的身契我已毀去了,如今是自由身子。替我哥哥胡亂守滿了一年半載時,遇見好人家,嫂嫂就往前進了罷!”
金蓮點頭道:“很好,媒人你倒也當得。你為我設想得倒周全!我偏不遂了你的意。你當我離了男人就活不了麼?”
武松便不言語。潘金蓮也不說話,臉兒沖了外頭,怔怔出神。囚犯鼓噪一陣,見他二人相對無言,便也無趣不嚷了。
金蓮出了半日的神,道:“這些日子,奴給羁押在裡正人家,無事可幹,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武松道:“嫂嫂想明白了甚麼?”
金蓮道:“你的哥哥。他不是給人害死的。”
武松未答一語。金蓮遂也明白了。她道:“你是什麼時候猜到的?”
武松道:“也就是這些日子罷。我也有些疑心。”
金蓮未應。她隻來得及扭開頭去,眼淚便如同抛沙般紛紛落了下來。武松并不安慰,也不開解,隻一味沉默。
容得她眼淚稍微住了,他道:“武二忘記了。一向隻道哥哥軟弱,卻記不得從小他是我的天。這個家中,頂天立地的人從來是他。”
潘金蓮哭得氣噎喉堵,不能成聲。半晌,哽咽道:“你大哥豁出去了。一條人命,要逼得官府立了這個案子,追查奴家下落。”
武松道:“他那裡料得到,一條人命,也扳不倒西門慶。便隻能血債血償。”
潘金蓮道:“他這樣疼你這個弟弟,泉下有知,卻再也不願你這般自毀大好前程。你圖甚麼?”
叔嫂二人都沉默下來。過得一會,武松道:“冤有頭,債有主。如今哥哥的大仇已報,諸事已了,嫂嫂休要傷感。武二年少,來年大赦天下,還是一條好漢。男子漢大丈夫,天下哪裡沒有容身處?”
金蓮卻搖了搖頭,拭去眼淚,道:“你如今要刺配的是孟州牢城。小雲說了,那地方不是善人去處,老少兩個管營,作威作福。新來囚犯到了,倘若沒有書信銀兩,便是一頓殺威棒伺候,許多人性命喪在裡頭。”
武松道:“不怕。随他怎麼奈何我,文來文對,武來武對。”
潘金蓮給他一語說得急了,頓足道:“你這個狠心斷命的——”
卻咬住嘴唇,未說下去。她怔怔地想了一會,擡頭道:“都說叔叔江湖上交遊廣闊。難道就沒有一兩個可托生死的朋友?”
武松微微一怔,道:“便有。嫂嫂問這作甚?”
金蓮道:“既有,叔叔将姓名告訴奴家。我自去尋他們,設法營救。”
武松搖頭道:“這不是你的事。”
話猶未了,金蓮身子往栅欄上一撲,伸進一隻手去,纖手绾住鐐铐,用力一扯,帶得鐐铐叮當作響。
她道:“武松,你聽好了:你哥哥是死了,不是休了我。我是寡婦,不是棄婦。一日我潘金蓮不改嫁,就還是你武松的嫂嫂。這怎麼不是我的事?你哥哥舍了自個兒,叫你救了我出來。我但凡還是個人,就不能叫他一個弟弟斷送在孟州大牢裡頭!除非是你嫌棄如今我縣裡名聲壞了。若是這樣,你痛快些,說出來!我便離了你遠遠的,不消你趕。”
武松什麼都沒說,隻擡頭同她對視。金蓮看清楚他神色,便松了手。
武松道:“前番我打了童貫,在外避禍,借居在柴大官人府上,住了一年。柴大官人江湖上喚作‘小旋風’柴進,急公好義,慷慨助人。嫂嫂可去投奔他。”
潘金蓮道:“你們江湖人倒怪。這般沒親沒故的,上門投奔,一住一年,恁的也不見怪?”
武松隻點一點頭,道:“他家田莊在滄州城外,西南七十裡左右,嫂嫂到得地方,一打聽便知。武二在他莊上結拜了個異姓哥哥,叫作宋江,江湖上人稱‘及時雨’宋公明。武二同公明哥哥要好。分别時他還在柴大官人莊上居住,見了他,亦可放心托付。隻是嫂嫂一個婦道人家,江湖上行走,怕不穩便。此事須是托付給周家四哥才好。”
金蓮道:“你當他沒有家眷要養麼?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着他。便不說我,難道你開得了這口?”
武松便默然下來。過得一會,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叵耐江湖險惡,一個女流,行走多有不便處。嫂嫂此番若定然要去,武二有一番言語交待,都依我時,那便去得。不依我時,此事便休要提起。”
金蓮道:“叔叔請講。”
武松便道:“嫂嫂此去,逢林莫入,獨行莫夜,夜行莫獨。向晚早些尋個人家官驿投宿,勿住荒村野店,休要貪趕夜路,路上休要吃酒,提防人家起心害意,謀你一個單身婦人。江湖上有一樁物事喚作蒙汗藥,行路人吃了便倒,嫂嫂但見店家拿上來湯水有些渾濁,吃在嘴裡有些苦澀時,不要吃它。倘若有人風言風語時,不要和他争執。路見不平時,不要管他。”
金蓮道:“奴都當金子言語。”
武松道:“遇見江湖人,嫂嫂提我名号。他們知道你是我武家女眷,便不會為難你。”
金蓮嗤的一笑,道:“提你什麼名号?豈不聞人家這些名号,‘小旋風’,‘及時雨’,好不威嚴。叔叔便沒有這般威風名諱麼?”
武松搖了搖頭。道:“江湖上識得武松名姓。嫂嫂這裡,便是武二。”
金蓮向他望了一會,隔了木栅,伸出一隻纖手,去觸摸他臉上金印。武松将頭一偏,輕輕地避了一避。金蓮卻執着。她再伸手出去的時候,他便沒有再躲。
他道:“嫂嫂回罷!且請放心。此去萬事,武松自有措置。”
潘金蓮俯身提起地上一個包裹,道:“天氣寒冷了。這裡兩件新衲的綿衣,兩雙麻鞋。一些碎銀子,叔叔路上使用。”
武松道:“銀子便用不着。嫂嫂自家留着罷。”
金蓮道:“窮家富路。便是路上用不着,到了孟州,也好在牢中使用,教他們看觑你些。棉衣袖子我放長了兩寸,方便叔叔墊一墊鐐铐。麻鞋是買的新的。要緊處使布襯了,路上穿着,不緻磨腳。”将包裹塞了過來。
武松往前湊了一湊,接在手中,蹲下身子,擱在地上。他立起身來,隔了牢籠,望了一會金蓮,道:“我懷中一件物事,相煩嫂嫂取了出來。”
金蓮愣了一愣。遲疑一會,伸手出去。皓腕上一隻銀镯子碰着木栅,撞着武松枷鎖,丁當作響,似一副銀子鐐铐。她在武松胸前摸見個小小布包兒,貼肉收藏着,依言取了出來。
她未打開,但是已經明白是甚麼了,隻覺熱淚混同着冷氣,從心底湧将出來。聽聞武松道:“還是嫂嫂收着罷!路上有個甚麼急用處,也當得幾文金銀使用。”
金蓮咬着牙,笑道:“好啊,原來朝奉先生你也做得。”
武松朝她注視一會,道:“休要傷心。”将手微微一擡,似想隔着牢籠伸了出來,兩隻手卻都釘在枷上,帶動鐐铐嘩啷一響。他便收回手去。
金蓮道:“誰傷心來?明日叔叔上路,奴便不來送了,周小雲自知送你。叔叔放心去罷!一别兩寬,休要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