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立在山神廟前,一時進退不得。
雨腳比剛才緩了幾分。背後一陣腥風自山崗上翻卷過去,風中隐隐聽見一聲虎嘯,卻分辨不清是夏日風雷,還是一隻吊睛白額大蟲。武松頭皮微微發麻,低頭喚了一聲:“嫂嫂!”不聞答應。
心中便先有幾分急躁。自己道:“她卻淋不得雨。恁的須得先尋個下腳處,待雨停了再作理會。”他是陽谷縣人,曉得這山崗子上并無其他躲雨去處。聆聽雨中山林靜谧,全無追兵動靜,料想一時半刻無事,遂拿刀背砸開廟門鎖頭,抱了金蓮,閃身入去。
先不晃亮火折,黑暗中辨明廟内無人,看定了大緻陳設,拖過地下幾隻破敗蒲團,将金蓮輕輕擱在上頭,返身闩了廟門。尚嫌不夠牢靠,掇過一塊大石抵在門後,腰刀倚在身邊。身上一件上蓋的布杉兒早已焦濕,脫下來擰了雨水,往一旁晾了。摘卸涼笠,懷中摸出火折子,所幸油布包着,不曾沾水,晃亮向供桌上一照。上頭坐着個破敗土地山神,金身傾頹,供桌上蒙了老厚塵土,供着幾枝殘燭,半爐香灰。
武松取一枝燭,湊上火折子點燃了,秉在手裡,便去看顧嫂嫂。金蓮仍舊昏沉睡着,燭光映亮她身上裹着的薄被,武松便震了一震:紋繡燦爛,斑斓如畫,竟是一床繡着虎紋的缂絲被,極盡華美。
他将燭台擱在一旁,動手去解她身上裹的薄被,先檢視身上有無傷勢。金蓮身子受他搬動,一聲嘤咛,忽而張開眼睛。
武松叫了一聲:“嫂嫂。”金蓮不應,定睛向他瞧了一會,神情渾渾噩噩,仿佛認得,又仿佛不怎麼認得。武松便道:“是武二。”金蓮不答。冷不防望前一撲,往武松身上亂打,狀如瘋虎。
武松吃了一驚。擡手招架,道:“嫂嫂!是我。”金蓮充耳不聞,順勢抓住他手臂,狠命咬了一口。緊跟着一頓撕咬,叫:“你是甚麼東西,敢這樣待我!賊少死的忘八,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哩!”
武松忍耐着,任憑她厮打了一會。看看場面實在不成樣子,無奈伸手攥定她兩隻手腕,不叫她動彈。道:“嫂嫂認錯了。是武二,不是别人。”
金蓮便罵:“你錯下這個鍬撅了。我叔叔英雄了得,你這樣窩囊廢,害了我丈夫,滿口胡言賺了我來家。你也配同他提鞋!”
待要掙時,哪裡掙得脫武松鐵箍一般手掌,便破口大罵起來。武松也不分辨,也不做聲,隻由她罵。金蓮罵得一會,将武松罵了個狗血淋頭,卻也不能拿他奈半點何。焦躁起來,口中隻道:“我身上熱。火盆燒得這樣旺作甚?你這個人,原來不會簇火。”
武松聽得不對,換過單手,将她兩個腕子一并拿在掌中,騰出一隻手望她前額一探,觸手滾熱。吃了一驚,道:“嫂嫂,并沒有生火。”
潘金蓮煩躁,滿口裡隻教:“告訴春梅小肉兒,火盆拿開。”掙脫出一隻手,便去撕扯身上衣裳。武松無奈,将她攔腰輕輕摟過,兩隻胳膊攥牢在身前,不令她掙迸。
潘金蓮掙紮一番,武松手硬,哪裡卻掙得脫。遂軟下來,改換了一番言語态度,□□半露,隻管往他身上挨擦,柔聲細氣讨好,哀告:“達達,你高高手兒,饒了□□罷。今日經着你手段,再不敢惹你了!隻當心疼□□,放了奴回去。你要些什麼,奴給什麼便了。”
武松閉了雙眼,隻作不聞。被夾纏得實在急痛不過,将金蓮雙肩握住,用力一晃,喝了一聲:“嫂嫂!”
潘金蓮給他晃得一怔。定定地向武松瞧了一會,似乎終于認得是他,大哭起來。武松一顆心鐵石一般,卻也要給她搓揉得碎了。聽聞她大哭道:“叔叔好狠的心。你幹的是人事?怎的又教我從那個窟窿子裡出來了?橫豎你的哥哥也沒了!還不如就讓我死在那裡頭便了!”
武松道:“哥哥已沒了。難道還教我沒了嫂嫂?”
潘金蓮道:“是啊!你的哥哥沒了,我也洗不清楚了。倒不如一發把我殺了幹淨!與其不尴不尬活着,受些鳥人晦氣,奴倒情願死在你的手裡。一刀一剮,落個痛快!”
嗆啷一聲,伸手便向他身邊拔出刀來。武松劈手奪過,喝一聲:“嫂嫂,不可尋此短見!”
金蓮反笑起來,凄然道:“怎的?叔叔是好漢,有膽有識。有膽打虎,有識不飲奴的半锺殘酒。如今殺個□□,反倒沒這膽識?”
扯住武松手臂,和身便望他手中刀鋒撞去。電光石火之際,武松心中便隻一個念頭:“這一回絕不能再教她死在我刀下。”
至于為何,他卻半點也不明白。把一隻手隻一攔,一手将刀往地下當的一丢。潘金蓮撲上拾時,吃武松将刀一腳踢開,攔腰摟住,拽将回來。婦人不服,待還要掙迸時,掙了兩下,如何掙得動分毫。憤怒氣苦,返身往武松身上狠命捶打兩下,伏在他胸膛上放聲大哭。
武松一言不發,也不安撫,也不勸解,隻将兩條鐵鑄般手臂箍定她身軀,任由她哭。潘金蓮失聲恸哭得一會,聲嘶力竭,眼淚也哭得幹了,便隻剩下煩躁,沒口的隻叫:“水,我要水。”臉頰燒得飛紅。
武松身邊止攜了一壺冷酒,不敢走開去找水,接了些雨水喂她。金蓮于他手裡啜了幾口水,安靜下來,似一頭困虎,蜷曲身子,自家向神案前蒲團上偎了。
武松身上衣衫仍舊半濕,怕她害熱,便不生火。适才争奪間刀鋒劃破金蓮手掌,流了二人滿手的血,傾些酒拭淨,布衫兒上撕下一條,權作繃帶,給她紮縛了。掇個蒲團,倚神案坐了,不錯眼守了金蓮,見她昏沉睡去,遂也松懈。
拎過葫蘆,将壺中冷酒吃了大半,酒意湧将上來。朦胧正要盹着,忽聞廟外一聲虎嘯,震撼山林。
武松一凜,霎時間清醒過來。這一回聽得分明,是個大蟲怪聲咆嘯,絕非山崗上風雷鳴響。廟中坐聽一會風聲雨聲,胸中一團火燒着,像被什麼東西驅使一般,無盡躁動。一骨碌翻身站起,抄起腰刀,掇開頂門的大石,直走到雨夜當中去。
雨下得緩了。明明是夏雨,卻已頗帶了一分秋意,冷雨細細,給夜風卷起,拍打武松滾熱面頰,熾熱胸膛。他瞧見了老虎。雨夜中一頭吊睛白額大虎,山林間踽踽獨行,渾身毛皮光華璀璨,金碧輝煌,将莽林長夜照得透亮。
不知怎麼,見了老虎,武松胸中卻渾無半點懼意。但覺滿懷悲憤忿怒,通身血液沸騰,雙眼發紅,心頭那把無明業火高三千丈,蹿破了青天。将腰刀嗆啷抽出鞘來,綽在手中,喝一聲:“孽畜!”
那頭虎行走中聽見呼喚,回過頭來,朝武松望上一眼。它的眼睛是兩團燃燒的火炭,光彩照人,無同情,亦無惡意,隻有獸的驕傲漠然。那一刻武松突然明白了:他曾經殺死的是它的兄弟,也是他自己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