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出了西門府,兩個小厮恭敬送了出去,道:“都頭慢行。”武松且不遠走,轉身徑往縣前生藥鋪去。
天光已西。開鋪子的傅夥計站在門首,正看兩個小厮上門闆,見一個高大漢子走來。有些認得是武松,正要往内走避,吃武松一聲喝住,道:“是西門官人府上開的生藥鋪麼?”
傅夥計也隻得站住腳,唱個喏道:“是。不敢動問都頭府上哪位貴恙?”武松道:“家中已無别人了。敢問貴店,有無砒霜一味藥物。”傅夥計心中一驚,道:“便有。”武松道:“甚好。請借一步說話。”
傅夥計不敢不出來,被武松一引引到側首僻靜巷内,蓦然翻過臉來,道:“你要死,卻是要活?”
傅夥計道:“都頭在上,小人又不曾觸犯了都頭,都頭何故發怒?”
武松道:“你要死,便休說一個字;你若要活,對我實說。近日你店裡砒霜,賣與了何人?我的嫂子被西門慶占了多少日子?給他關在哪裡?一一說來,我便罷休!”
那傅夥計是個小膽的人,見武松發作,慌了手腳,說道:“都頭息怒,小人在他家,每月二兩銀子雇着,小人隻開鋪子,并不知大官人家裡事。砒霜大毒,進出謹慎,開具要醫生驗方,買主稀少,店裡止備了六兩四錢。年前進的貨,到今日并無動銷出入。都頭明察!”
武松道:“可有憑據?”傅夥計道:“都有清賬貨物可查對,小人并不敢說謊。”武松聽了此言,方才放了手。喝令傅夥計将藥品進出賬目拿出來看了,拿鑰匙開了抽屜,将砒霜取出,拿戥子稱了給武松看,果真毫厘不爽。
武松思索一會,便撇了傅夥計,徑往西門宅方向去。正走到拐角僻靜街巷處,忽聞背後呼喚:“武都頭慢行!”回頭看時,見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頭戴銀絲雲髻,白線挑衫兒,桃紅裙子,藍紗比甲兒,絲鞋淨襪,一路飛奔了來。
武松站定了腳。待得少女奔近,道:“你是何人?尋我怎的?”
那少女喘籲籲的,不待說話,懷中先摸出一物來,直送到武松面前,道:“你認一認。”武松定睛一看,認得是根足金簪子,簪頭刻一株金玲珑青松,番石青填地,樣式樸拙。
武松見得此物,猶如晴天裡響了個霹靂。喝問:“這根簪子,你從哪裡得來?”
那少女不答,周圍張望一眼,道:“我不能在這裡叫人瞧見同你說話。你走到縣前家裡去,明兒早晨,我自來尋你說話。”武松道:“你怎知我家住哪裡?”少女道:“我知道你家住哪裡。”說着收起簪子徑去了。
武松自歸到家中。王婆道:“都頭走了一日!今日照你分付,尋個裁縫,給小丫頭做了衣裳。長得這樣快!耗費布匹。”将賬篇子翻出給武松看了,又問破七法事怎做,喃喃讷讷,說個不休。
武松敷衍過去。向哥哥靈前上一柱香,也不使喚侄女兒,自尋些冷酒冷飯吃了,照舊堂屋裡鋪條席子睡了。挨到第二日,便不出門。屏退了士兵,支開了侄女兒,隻獨個兒在家坐地等候。約莫巳時過半,那少女急匆匆地走了來。見得左右無人,閃身進門,低聲道:“昨兒我剛好在店裡給俺家爹拿藥,街上耳目衆多,不好尋你說話。”
武松不答,闩了大門。轉身劈頭便問:“你是何人?我嫂嫂的簪子,你自哪裡得來?”
那少女道:“都頭不認得我?那日西門府上,我給你遞的茶。”
武松一怔。仔細打量她面目時,果然似有幾分眼熟。道:“你是西門府上的使女。”少女點頭道:“我叫春梅。你猜得不錯,那日是我爹哄你。你的嫂嫂如今在西門府中。”
武松震了一震。聽聞春梅道:“可她不是自個兒去的。初五那日,俺爹使了一個人去告訴你嫂嫂,隻說你半路受了傷躺在衙門裡,把你嫂嫂賺到家中,強占了她。”
武松道:“我的哥哥又是怎麼死的?”
春梅道:“誰曉得?總之不是你嫂嫂害的。你哥哥第二日來門首吵嚷過,口口聲聲隻要還他妻子,你嫂嫂那時已給關在後花園三間屋裡了,走動不得。隻聽說你哥哥回去不久便死了,俺爹把這事瞞得鐵桶也似,誰想四娘惱了你嫂嫂,使人走去同她說了。你嫂嫂哭了一場,隻說放她回去祭了丈夫,滿了孝服,便答應同爹做長久夫妻,俺爹允了。誰想這一去就生出事來,兩三個人都沒拉住,差點叫她一頭碰死在靈前!”
武松道:“這一街的人,就沒有半個知情的?”
春梅道:“你想得到的,你當爹想不到?他就忌諱叫鄰居瞧見,特意提前喝了道,清了街,家中不叫留半個人,鄰舍自不必說。四五個小厮,一頂轎子,遞解重犯似的押了去。能叫别人瞧見?這事我也是聽小厮們回來說的,誰都不曾親見。”
武松立起身來,一言未發,引了春梅走過,往靈床旁梁柱邊站定。春梅定睛一看,瞧見柱上血色,也不禁色變,勉強笑道:“你嫂嫂正經是個雌老虎。這些日子,把西門府上鬧得天翻地覆,幾房娘子都受了她的氣,俺爹也吃她打了咬了。也就是個女娘,氣力上不濟,這才吃了虧去。”
武松道:“我的嫂嫂,如今還在西門家中?”春梅道:“俺爹前些日子娶了花家娘子,順帶将隔壁花家房屋買了進來,縣裡人大都不知曉這事。如今他要掩人耳目,便把你嫂嫂擱在花家房屋裡。”武松道:“她好?”春梅失笑道:“你說呢?”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簪子躺在堂屋桌上,映了靈前一點長明琉璃燈火,在幽暗中靜靜地發出微光。武松拈在手中,默然看了一會。
春梅見狀道:“你嫂嫂在西門家好,也不好。好麼,绫羅綢緞裹着,插金戴銀捧着,呼奴使婢過活。說一句聽十句,要一奉十,正經成房立紀老婆且打靠後。她要打哪個小厮十棍兒,爹不敢打五棍兒!不好就是開口也要回家,閉口也要放人。幾房娘子,哪一個不被爹央去勸過?都吃她罵回來了。你嫂嫂那個嘴頭子!跟淮洪似的。”
武松仍舊低了頭,簪子攥在手中。聽到這裡,卻是微微一笑。道:“她卻肯對你說話。”
春梅道:“我同她倒是說得上幾句話。大約看我在府裡還像個人罷!”
武松不響。過了一會,擡頭道:“她央了你來對我說這些。我怎生謝你?”
春梅道:“你嫂嫂自知謝我。她拔了頭上一對兒簪子與我,說一根與我作謝禮,一根交與你作信物,你見了便知。她要我同你帶上一句話。”武松道:“什麼話?”春梅道:“她要我對你說,你的哥哥不是她害的。”
武松沉默片刻,道:“還有别的話沒有?”春梅道:“她說,叫你妥善托付了侄女兒,趁早離了縣中,上别處過活。”武松道:“她沒有别的話了麼?”春梅道:“你想聽甚麼話?”
兩個人又都沉默下來。武松依舊把簪子攥在手裡,垂了頭,緩緩地道:“請你帶句話給我的嫂嫂。請你對她說——”
春梅不待他說完,搶先道:“罷,罷!你便有話,我勸你隻擱在自家心裡罷。她聽了又能如何?如今好歹她有些認命了,心有些死了,聽了你的話,心又活了。在這個家裡揣着一顆人心,是好過的麼?還不如早些教她死了這條心罷。”
武松道:“怎的?西門慶害死我哥哥,難道你要我勸她死心踏地,給西門慶做了妻妾外宅?”
春梅道:“且不論人是不是俺爹害的,難道你告得倒他?如今人是他的了,你待如何?你要為難爹時,卻别忘了他手裡握着你嫂嫂性命。洗淨了終是污染,成就了倒是風流,不怕教你知道,我也是這般勸她。一個女人,早晚要嫁人的。她便是替你哥哥守滿了三年,還不是要往前進?早一天晚一天,早一年晚一年,嫁在西門家南門家,又有甚麼分别?何必叫她徒增傷心?叔嫂一場,你隻當可憐她,放了她去罷!待得爹新鮮勁兒過去了,說不定便教了她出來,那時卻又再作理會。”
武松默然不語。春梅看一眼天光,道:“你還有甚麼話問我?我要走了!我推說往鋪子裡取一樣東西,出來不了太久。”
武松道:“慢着。我的嫂嫂,如今關在哪裡?”春梅道:“不是同你說了?在花家房屋。”武松道:“我曉得花家房屋。獅子街上最盡頭一家,朱紅門頭,是也不是?”春梅道:“不錯。”武松道:“我的嫂嫂,被關在宅内哪一間房屋?”
春梅愣了半日,道:“獅子街上的卻是正門。你從縣前街上角門進去,一扇朱漆小門。進去第一進院卻不是。往左首廊下,轉過假山,後頭三間粉牆青瓦屋子,抄手遊廊。廊下栽幾叢竹子,幾株芍藥,院中有個葡萄架子。見了你便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