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金蓮有魯智深護送,一路平靜無事。二人翻山過水,行路過橋,往孟州來。
一路無話。行了十馀日,打聽孟州城不遠,奔過嶺來,隻一望時,見遠遠地土坡下約有十數間草屋,傍着溪邊,柳樹上挑出個酒簾兒。
這日天氣晴美。魯智深走得熱了,便将前襟松松些兒,迎了山風,道:“正走得喉嚨裡煙冒火發。娘子,下山歇歇腳再走,買碗酒吃。”金蓮道:“師父幹渴時,奴家這裡有水。”取水囊奉過。魯智深一手推開,道:“幹呆麼!哪個奈煩喝水!”不由分說,牽了騾子,一氣奔嶺下來。
金蓮騾背上坐着,隻是忍笑不住。奔到坡前看時,為頭一株大樹,四五個人抱不交,上面都是枯藤纏着。看看抹過大樹邊,早望見一個酒店,門前窗檻邊坐着一個婦人,綠纻絲衲襖,頭上黃烘烘的插着一頭钗環,鬓邊插着些野花。見有行腳人來到,那婦人便走起身來迎接。下面系一條鮮紅生絹裙,搽一臉胭脂鉛粉,敞開胸脯,露出桃紅紗主腰,上面一色金鈕。見那婦人如何?
眉橫殺氣,眼露兇光。辘軸般蠢坌腰肢,棒槌似桑皮手腳。厚鋪着一層膩粉,遮掩頑皮;濃搽就兩暈胭脂,直侵亂發。紅裙内斑斓裹肚,黃發邊皎潔金钗。钏镯牢籠魔女臂,紅衫照映夜叉精。
這婦人見一個胖大和尚帶着個妖娆婦人,卻也隻顧将眼觑着金蓮來看。定睛看時:
身上穿幾件行路衣衫,鬓邊戴兩件素潔銀器,灰頭土臉,舊衣素衫。灰頭土臉,掩不了眉似初春柳葉,常含着雨恨雲愁;臉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風情月意。舊衣素衫,遮不住纖腰袅娜,拘束的燕懶莺慵;□□微聳,勾引得蜂狂蝶亂。玉貌妖娆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那婦人看在眼裡,招呼道:“大師父,歇腳了去。本家有素飯素酒。不敢動問要些什麼?”
魯智深道:“鳥問甚麼!哪個耐煩吃素酒!有好酒好肉,隻管将了上來。”将騾子往門口駐馬栓上绾了,綽了禅杖,大踏步走将進來,包裹往桌上一擱,禅杖倚在旁邊,拉開凳子,先請金蓮坐了,将衣袖去拂拭桌子。
那婦人道:“不知大師父要吃酒肉。”慌忙上來揩抹桌子。揩着揩着,便将包裹一碰。聽聞魯智深問道:“娘子吃些甚麼?”金蓮道:“我心裡想碗湯水吃。”婦人道:“不合廚子不在,造不了湯水。”金蓮道:“罷了,就是饅頭。給大師父切些酒肉上來。”
那婦人嘻嘻地笑着,入裡面托出一大桶酒來,放下兩隻大碗,兩雙箸,切出兩盤肉來。一連篩了四五巡酒,去竈上取一籠饅頭來放在桌子上。
魯智深端碗便喝。金蓮取個饅頭,咬了一口,嗅見些腥臊氣,心裡遂有些不自在。擘開看了,問道:“姐姐,這是甚麼肉餡?”
婦人答道:“我家饅頭,積祖是黃牛的。”金蓮道:“我家積祖還是做炊餅的哩!看着倒不像牛肉。”婦人笑道:“娘子不知好哩!牛肉肥些才中吃。”
金蓮将饅頭擱下在一旁。趁那婦人轉背入廚下時,将魯智深袖子輕輕一扯,道:“村野小店,不曉得他家饅頭用些甚麼下等爛肉,不好。師父休吃。”魯智深道:“娘子忒把細了!不妨事。”隻管大碗吃酒。
金蓮端起酒碗看時,顔色卻有些渾濁。端起一嘗,舌尖上有些苦澀滋味。心中便覺不對,看魯智深時,早吃下去兩三碗酒。
金蓮隻叫得一聲苦,劈手去奪他酒碗,道:“歇後還要趕路,少吃兩碗。”
魯智深哪肯撒手,道:“一路走來娘子都不曾聒噪灑家。如今到孟州了,多吃兩碗怎的!”
金蓮急得頓足,悄聲道:“夯和尚!你卻不知這酒裡有些蹊跷。”魯智深一呆。果然便覺得天旋地轉起來。跳起身來,去摸桌邊禅杖,還不曾摸在手裡,望後撲地便倒。
說時遲那時快,那婦人聽得桌椅傾翻,自廚下轉将出來,拍手笑道:“倒也,倒也!”便叫:“小二,小三,快出來!”隻見裡面跳出兩個蠢漢來,上前便來扛魯智深。
金蓮見勢不好,喝聲:“慢着!”往魯智深身前一攔。那兩個蠢漢倒吃她喝得一呆,面面相觑。那婦人道:“娘子,你好不曉事。如今淫僧給麻翻了,你還不快走,愣着怎的?”金蓮一呆,道:“你說誰是淫僧?”
那婦人道:“俺們占這十字坡,專做沒本生意。男子漢再三分付,一不教壞雲遊僧侶,二不教害行院妓女。我見娘子鬓邊戴孝,眉宇含愁,倒像個良家人模樣,猜你是新死了夫君,吃這大和尚強擄了來,做了他妻室,說不定夫君也是吃這惡僧謀害了。如今他已給我麻翻了,拖進去開膛剝皮,回頭送娘子些金銀返鄉。誰知你反同這秃驢護起短來?若是娘子自願同他相好,我倒也不害你,由你自來自去,隻是沒有金銀奉送。這胖大和尚便是老娘砧闆上肉,你休來糾纏。”
金蓮大怒,罵聲:“賊□□!你分明謀俺們包裹沉重,怎的還無中生有,污蔑我同和尚相好?”反手去撈魯智深禅杖時,卻似蜻蜓撼柱,哪裡撼得動分毫。和身跳上,去抓扯婦人頭發。
那婦人不防,唬了一跳,罵道:“賤□□!俺好心救你,反倒不知好歹!”二人抓扯在一處。那婦人力大,将金蓮钗環都扯落了。金蓮氣急之下,卻也同猛虎一般,使指甲劃破她面皮。婦人便來抓扯她衣衫。兩個揪扯作一處,口中□□長□□短罵個不絕。兩個蠢漢立在一旁,看得呆了。
正撕擄作一團,門口忽聞有人叫喊:“二位娘子住手!”一個人大踏步跑将進來,一手扯住婦人,一手扯住金蓮,将二人輕輕分開。
金蓮怒道:“你又是甚麼鳥人?”伸手抓扯,卻夠不到。那婦人喝道:“□□嘴巴放幹淨些!這是俺男子漢。”
金蓮死命啐了一口,罵:“□□也有漢子!好般配夫妻,一個剪徑,一個開膛!天道好輪回,也不知哪天教你落在自家婆娘手裡,剁了下酒!你夫妻兩個,遲早吃自家手裡饅頭去!”
劈頭蓋臉,一頓将那人罵得啞口無言。苦笑道:“好烈性娘子。小人張青,願求娘子姓名。不知是哪家親眷?流落在此?”
金蓮掙紮幾下,卻掙不脫。見那人問得恭謹,氣忿忿地道:“清河潘氏。”張青道:“不曾動問娘子夫家姓名。”金蓮道:“先夫陽谷武氏。”張青失驚道:“陽谷武氏?不敢動問,娘子家中可有個小叔行二,在清河縣任過都頭?”金蓮一呆,道:“怎的?你認識我叔叔?”
張青倒頭便拜,口稱:“内人無知,沖撞了大嫂!恕罪則個。”那婦人卻也唬了一跳,睜了眼道:“怎的?這一位莫不成是武二郎家大嫂?”吃張青一把扯來跪着。驚得金蓮倒身還禮。三人又是一番撕扯,最後平磕了頭起來。
那婦人早将地下散落钗梳拾掇起來,交在金蓮手中,又使喚打水來,助她抿鬓梳頭,整束衣裙。張青再四的賠過禮,便細細地将身世告訴金蓮道:“俺這渾家姓孫,全學得他父親本事,人都喚他做母夜叉孫二娘,性情粗鹵,娘子休怪。小人菜園子張青。我夫婦兩個在這裡,兩月前遇見嬸嬸小叔自清河發配了來,路過這裡。小人一直分付,犯罪流配的人不可害他,多有好漢,誰知内人不聽話下手算計,反吃叔叔教訓了一頓去。”
聽得金蓮撲哧笑将出來。孫二娘也笑,道:“本是不肯下手,一者見叔叔包裹沉重,二乃怪他隻拿些風話來說,因此一時起意,大嫂休怪。”
金蓮道:“怪了!我叔叔甚麼時候學會說些風話!”
孫二娘笑道:“叔叔斬頭瀝血的好漢,何肯戲弄良人?他瞧我盯得他包裹緊,先疑忌了,因此特地說些風話,漏俺下手,又将酒潑了不曾喝。我看大嫂倒也懂些江湖門道,我奉的酒不曾吃。”
金蓮道:“臨行前叔叔再三囑咐。還請嬸嬸着緊救起師父則個,他是好漢。”
孫二娘道:“好個百伶百俐娘子!”搖着頭,自去端碗水撅救魯智深不提。
張青道:“便是尊叔看我夫妻兩個誠懇,足以托付性命,亦将身世相告,又同我結拜兄弟,故而我兩個知道大嫂,好生欽佩,隻恨不得見面。誰想到了這裡?若是早聽說大嫂要來孟州時,我夫妻兩個天天在這裡專望。知道年歲相貌,怎至于就下手沖撞了二位?”
金蓮呆了一會,道:“怎的,他不曾說我要來?”
張青道:“不曾聽尊叔說過大嫂要來。俺兩個隻知道大嫂是往滄州柴大官人莊上去了。”
金蓮道:“奴家聽說孟州監獄害人,進的人不得出。又聽說柴大官人仁厚,于是前去滄州尋他,想央他設法搭救叔叔。誰知他不在家,又聽說叔叔在這裡有人善待,遂一路尋往這裡來,想見一見他。見他好時,奴也就放心了。”
孫二娘在一旁聽着,咬指道:“大嫂孤身一個,從清河到得滄州,又從滄州到得孟州?”金蓮将前情簡略說了。夫妻兩個歎詫一回。問道:“這胖大和尚又是誰人?”
金蓮道:“奴離了滄州地界,山中遇虎。幸而遇見師父,好心護送我一路。他是大相國寺僧人,喚作魯智深。”
張青大驚道:“恁的,這人難道便是花和尚魯智深?曾在小種經略相公賬下,在渭州打了鎮關西的!卻也是一條驚天動地的好漢!”埋怨妻子道:“若不是我今日來得早,連他也一發教你害了!”
孫二娘道:“我看他一個僧人帶個美貌婦女,又酒肉不忌,不是個正經和尚模樣。怎知他是個好男子?他臉上又不曾刺得有‘好漢’二字。”
金蓮道:“如今我叔叔卻在哪裡?我路上聽人說他打了蔣門神。他受欺負不曾?誰人管待他?”
孫二娘道:“大嫂放心。你叔叔本事了得,本地哪個敢虧待他?如今有孟州守禦兵馬都監恩遇他,前日裡還聽說将自家一個花枝似的女兒許配給他。可知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