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蓮離了吳橋鎮,向東北方向去。天公作美,雪霰俱住了,天氣清朗。行至晌午,遇見一座松林,金蓮不進林子,道邊坐着,歇息一會又行,下午走到官道上,見到一座酒舍,遂進去打尖向火,向當垆婦女問明路程,歇歇又行。
出門三二裡,果然見座大石橋。過得橋來,一條平坦大路,早望見枯樹中擁着一座大莊院。四下一周遭一條闊河,尚未結冰,一遭粉牆環抱。轉灣來到莊前看時,好個大莊院。但見:
門迎黃道,山接白龍。萬株霜染武陵溪,千樹雪壓金谷苑。聚賢堂上,四時有傲雪寒梅;百卉廳前,八節賽初冬佳景。堂懸敕額金牌,家有誓書鐵券。朱甍碧瓦,掩映着九級高堂;畫棟雕梁,真乃是三微精舍。仗義疏财欺卓茂,招賢納士勝田文。
潘金蓮來到莊上。見條闊闆橋上坐着四五個莊客,餘晖裡圍着一盤棋,都在那裡負暄手談,高講闊論。轉眼見到向晚淡薄日光裡獨個兒走來一個妖娆少婦,都吃了一驚,起身迎接,不敢怠慢,一路延請進莊來。潘金蓮下拜道:“相煩大哥上覆,清河潘氏,求見郓城宋押司,有事相央則個。”
莊客答道:“娘子卻不早來些!押司月初便出門了。”
金蓮聽聞,宛若一盆冷水兜頭潑下。莊客看她花容失色,道:“娘子休要憂慮,憂慮壞了你。不敢動問,汝是何人親眷?”
金蓮道:“奴家先夫姓武。有個弟弟,是陽谷縣打虎的武松,如今蒙冤下在獄中,故來投奔求助。”
莊客思索一會,恍然大悟,點頭道:“認得的,這個大漢曾在莊上住了一年有餘,大官人甚是愛重他。隻是年輕,為人又有些性氣剛,發作起來,人人都不敢同他親近。”
金蓮道:“我叔叔不是那等人。”
莊客道:“娘子可知哩!你叔叔初來時,大官人敬重,莊客敬畏,誰都讓他三分。時日久了,人無千日好,花無白日紅。他吃醉了酒時,脾氣暴躁,滿莊裡哪一個不害怕他!後來害了瘧疾,也無人管待。”
金蓮吃了一驚,道:“他病了,怎的也無人管待?”
莊客道:“但凡有些不順心時,他便睜起眼來,拳頭相向,哪個敢管待他!後來宋押司來了,百般看觑你叔叔,這才好了。”
說完這話,但見金蓮眼圈兒紅了。道:“那一年他哥哥不曾問過他生死,我也不曾問過。誰想流落江湖上,原來受了這麼些苦楚!”
莊客慌了手腳道:“娘子休哭!休哭!大官人最是宅心仁厚,仗義疏财,如今曉得舊識落難,豈有不肯出手相助的道理?隻是不合柴大官人昨日接信,說他叔父連日不見侄兒,心中想念,遂動身往高唐去探視了,也不知何日當歸。如今莊子上衣食奉養無缺,娘子隻管安心住着,好生将養,待得柴大官人到家,自然替娘子設法周全。”
金蓮不答。沉吟良久,問:“宋押司如今往何處去了?”
莊客答道:“便是家中有事,弟弟來尋。又吃白虎山孔太公莊上再三相請,請了去了。”金蓮道:“奴去尋他。”莊客失驚道:“那是青州。”金蓮道:“就是天邊,奴也去得。”莊客道:“娘子既是着急尋救叔叔時,往高唐抓尋柴大官人還近些。莊客又熟識路程,豈不穩便?”金蓮道:“大官人在叔父跟前侍奉盡孝,奴家豈敢三不知撞去攪擾。”
老莊客一再苦勸不住。隻得挽留金蓮住了一兩日,備齊盤纏頭口,使出一老一少兩個家人,紮縛停當,護送上路,将金蓮送至棣州地界,告辭回轉。金蓮遂曉行夜宿,饑餐渴飲,獨個兒往東南行去。她弓鞋纖小,這一路有了頭口,行路便當許多,不多時來到一處地界,已是十一月深冬天氣,四周圍重重疊疊,都是亂山崇嶺。怎生個險峻法兒,有分教:
淡雪當空,驚起石隙潛蛇;殘霞映嶂,隐約林間伏寇。夜深聞虎嘯,風緊見狼蹤。野鶴哀鳴,疑是迷路行人喚;枯枝飒飒,恰如伏兵埋伏深。行人到此,多提膽小心;客旅經由,須防剪徑賊。恍似薊北幽谷走,渾如雁門險道行。
金蓮見了這亂山重嶺的險惡模樣,心中卻也驚怕。自家給自家壯膽道:“總不能不去罷!”将心一橫,驅趕頭口前行。山道上正走,不防路邊林子裡幾個伏路強人跳将出來,各各手持兵刃,攔在山頭,厲聲叫道:“兀那客人,會事的留下買路錢!”
金蓮唬了一跳,将騾子勒住。定睛瞧那簇剪徑賊時,約莫七八個,人人兇惡,個個猙獰,衣衫褴褛,各持器械。那群人定睛看時,但見來的是個單身妖娆婦人,獨個兒騎一匹牲口,卻也是一愣。面面相觑一陣,其中一個開口問:“娘子敢是良家人,是妓女?”
一語把金蓮問得惱了。粉面通紅,啐了一口,道:“你才是妓女!賊王八,你問聲兒去!我豈是那不三不四的邪皮行貨!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哩!”
那人被金蓮一頓罵得狗血淋頭。讪讪地道:“娘子有所不知。這地界喚作黑山嶺,俺們在此山買路剪徑,做沒本錢的買賣,隻賺來往客商,卻不肯做那等傷天害理的勾當。要是個妓女時,倒放了娘子過去。”
金蓮道:“怎的,你是做皮肉生意的娘養大的麼,怎的不肯難為這樣人?”
那人大怒,一挺手中樸刀,便要上前尋釁,被一個頭領模樣的一聲喝住,道:“娘子不曉,幹這行當有個不成文規矩,曆來不肯害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們是沖州撞府,逢場作戲,陪了多少小心得來的錢物,倘若殺了他們時,也不英雄。”
金蓮冷笑道:“恁的,殺害良人婦女時就英雄了?”
幾個強盜面面相觑。一個道:“俺們盜亦有道,不殺婦女孩童。見得是良人婦女時,若丈夫是行路客商,包裹沉重,有些油水,就将他殺害,謀了财物,婦女擄上山去,醜的燒火做飯,有幾分顔色的,便好做個壓寨夫人。”
金蓮道:“你幾個聽好:奴家清河潘氏。因不合給縣中強人觊觎,教他占了身體去,又吃他害死丈夫。小叔給丈夫報仇,下在獄中,脊杖四十,刺配孟州。人說孟州牢城營中有進無出,我怕叔叔牢城營裡送了性命,待赴滄州尋人設法營救,路上又給人謀了包裹錢财去,給人彈詞唱曲,一路到了這裡。如今你要問我是行院妓女還是良人婦女,我自個兒卻也不曉。”
這話說出來,衆強盜都是面面相觑,作聲不得。那頭領模樣的站出來,唱個無禮喏道:“不敢動問,娘子打哪裡來?如今又去哪裡?”
金蓮道:“奴打柴大官人莊上來。包裹裡十來兩金銀,是他贈與,你們要時就拿去,隻是留下頭口,給奴家留些路上盤纏,還放我去青州尋宋押司便了。”
頭領吃驚道:“敢是山東及時雨宋押司?常聽說此人亦是慷慨仗義好男子,江湖上聞名。娘子同他認識?”金蓮道:“我不認識。但聽說我叔叔困苦時曾受他照顧看觑,想來這人不是甚麼壞人。”
那群強盜低聲商議一陣。其中一個道:“願送娘子過山。”
金蓮反倒一怔。聽聞那強盜頭領道:“娘子不知。俺們這些人,哪個天生就是強盜!也是過活不下去,才投在這裡落草剪徑。如今各人妻子兒女,一家老小都在山寨。倘若不是走投無路時,誰願上山!娘子身邊有良人相伴時倒也罷了。若是把娘子這樣的給剪了時,天也不容。”
金蓮愣了一會,道:“恁的,多謝。”
那頭領指揮衆人自回林中伏路等候買賣。自家點起兩個小喽啰,使喚一個牽了頭口,另一個在前引路,引了金蓮往山嶺道上前行。金蓮本來驚疑不定,行出七八裡路去,見得幾人真個守禮相待,這才略微放下心來。
眼見快出山嶺,那首領遂問起來道:“不敢動問娘子丈夫姓名。”
金蓮道:“夫家姓武。丈夫排行第一,小叔行二,喚作武松。”
那首領肅然起敬,道:“可是原先清河縣打虎的武都頭?”
金蓮一呆。道:“你認識他?”
那首領道:“誰不聽說江湖上武二郎?如今都傳說娘子叔叔在快活林打了蔣門神。”
金蓮道:“不是說孟州牢城營裡,一貫苛待犯人,進去的人生死難料?”
那首領笑道:“你叔叔蔣門神都打得的人,誰敢惹他!往常都隻曉得你叔叔打虎。如今聽說醉打了蔣門神,還是吃醉了打的,就連俺們滄州地面也聽見他聲名!娘子不必擔憂。”
金蓮心中一松。便覺一陣頭暈眼花,身子一晃,險些自騾背上跌落下來,“嗳呀”一聲。幸而那頭領眼明手快,一把扯住缰繩,不曾跌了。倒是唬了一跳,道:“這騾子頑劣!險些摔了娘子。”
金蓮定一定神,思忖半晌,勒住了騾子,自家道:“若是我叔叔脫困,奴家還去尋人救他作甚?”
那頭領便駐了足道:“小人有一句話不敢講。”金蓮道:“但講無妨。”
那頭領道:“我等若是娘子小叔時,又同柴大官人有些淵源,心裡倒是要将娘子送往柴大官人府上存身,萬萬沒有叫你婦道人家獨個兒江湖上奔波的道理。如今既曉得武二郎安好無恙,我等還将娘子送回滄州道路上,由你自回柴大官人莊上去罷。他門納天下賓客,見娘子來時,定然歡喜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