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熟悉舊日呼喚,潘金蓮一震。循聲望去,卻見鄰桌坐着個少女,見她眼光投過,立起身來。
潘金蓮吃了一驚。道:“你怎的在這裡?”
春梅尚未答話,桌邊一個中年婆子搶先一步,發話道:“這位娘子,敢是俺家女孩兒舊識。”金蓮看一桌兒坐着,倒還有一兩個青春少女,有些姿色,一個男子,統共一個都不認得。
心中已然猜到了幾分,遂順着那婆子話頭應道:“是俺姑父家一個侄女兒,久遠不見了。如今好巧不巧,在這裡撞見。生受你老人家,容我請侄女兒吃杯酒。”摸出幾十錢,塞在那婆子手裡。那婆子眉花眼笑地道:“娘子好知疼着熱的!既是親侄女兒,吃上一杯酒也不妨事。”将錢袖了。
潘金蓮遂拉了春梅,走到一旁,尋個座頭坐了,教拿上酒菜來。春梅道:“我原該叫你一聲娘。娘,我跟着胡嫂兩個,酒肉不缺,不消你老人家款待我。”
潘金蓮失笑道:“我何時成了你娘?”給她篩一杯酒。看春梅頭上戴兩件素潔钗環,薄施脂粉,衣衫鞋腳倒也還算得齊整。聽她道:“當日爹撥我在娘房裡使喚,我從此是娘的人。”
金蓮冷笑道:“敢是他□□下我來,我也不認曾做過他一日房裡人。”
春梅道:“罷,罷,爹死了,恩怨愛恨一筆都勾銷。”篩一杯酒,道:“娘還容我喚你一聲六姐,便飲過此杯。”
金蓮道:“随你喚我甚麼都好。”接在手中,卻不舉杯,道:“剛剛一個客人,死勸活勸,灌了奴幾大盅,實在吃不下了。卻不是不肯吃你手裡酒。你休見怪。”
春梅道:“六姐這是甚麼話!你和我原是一個人。”面不改色的一飲而盡。
潘金蓮歎道:“這粗酒你也吃得。可比不得往日錦衣玉食的日子了!你怎生到了這裡?”
春梅道:“爹同姐夫都沒了,如今家裡沒個漢子,都是大娘主事。吃她給我發賣了。”
金蓮吃了一驚。将酒盞兒望桌上一頓,道:“你為下甚麼非,作下甚麼歹來?那老□□,如何憑空打發你離門離戶?”
春梅略一遲疑,道:“便是秋菊那小□□。”金蓮道:“我記得她,賊奴才。當日不曾叫我□□出她好的來。她怎麼搬弄你是非?”春梅道:“小□□跑去告訴大娘,說我同姐夫有些首尾。故而打發我出來了。”
金蓮愣了半晌,道:“人都死了,怎的那老道學□□又翻舊賬?冷鍋中豆兒爆,好沒道理。你同我說實話。”
春梅道:“我什麼時候拿诳話敷衍過六姐?”
金蓮道:“我知道了。吃老□□查訪出來,是你替我通風報信,引了我小叔來,殺了她男子漢,故而叫她記恨上了你。我猜得是也不是?”
春梅一聲兒不言語。金蓮遂都明白了。不覺一陣心酸,道:“我的姐姐!我連累你了。”
春梅道:“六姐,你說的是哪裡話?也不知怎的,爹教俺同你在一處,也不過十天半個月,你出去了,俺心裡隻是放你不下。”
金蓮道:“總是咱們兩個在哪裡有緣罷!我倒也惦記着你。隻是清河縣裡如今名聲壞了,不好回去打聽的。”
春梅點頭道:“俺聽小厮們說了。說大娘不幹人事,使了錢打點官司,誣陷你通奸男子,毒殺丈夫,還說縣令提了你去,同你的小叔一同受審。俺聽了,心裡好不難過。不敢動問:六姐,你怎的卻到了這裡?又在這裡給人唱曲兒?”
金蓮道:“奴的叔叔,如今刺配往孟州去了。那地方不是善地,我待往滄州抓尋他一個恩人,設法營救,叵耐路上遇見賊和尚,失了包裹銀錢,這才在這裡給人家賣唱。”
春梅聽了便不言語。過得一會,道:“怪道剛剛我聽見人彈琵琶,心裡說像是你。六姐,你唱的那曲子倒是昔日裡五娘愛聽的。家中請客,聽她常教人唱來。”
金蓮道:“你的這些娘還守來?”
春梅搖頭道:“豈不聞樹倒猢狲散?爹沒了,家中姐妹都散盡了。如今大娘主事,爹心愛的人兒,她手下還容得下哪個去?應二爹牽頭,把二娘給了張家,還做小妾。”
金蓮毛骨悚然,脫口而出:“哪個張家?”
春梅道:“還有哪個?便是紫石街上張大戶家,兒子叫做張懋德的。聽說六姐早年曾在他家。”
金蓮道:“不錯,我十五歲到他家,十九歲上也給攆出來了,離門離戶。我那死老公原先賃過他家屋子。哪個汗邪賊囚根子跟你嚼這種爛窟窿子的舌根來?”
春梅道:“這話原是三娘告訴我的。”
金蓮點頭冷笑道:“我就知道是孟三兒。别看麻□□平日一聲兒不言語,人說我的那些鬼話兒,怕不都是□□傳的。她如今怎的?”
春梅道:“三娘倒也罷了。不知怎的同知縣兒子李衙内勾連上,回了大娘放出去,好聚好散,嫁了。如今做個正頭妻。”
金蓮冷笑道:“昔日霸王夜宴,那便大家千好萬好。如今烏江橫在眼前了,這一個二個虞姬,溜得倒快。你五娘呢?那時節她待我倒還算厚道。”
春梅道:“将六姐藏在花家房屋,倒是五娘主意。”
金蓮呆了一會,點頭道:“好,很好!她又如何?”
春梅道:“她原是鬧出個肚子來才嫁的爹。爹死了,養下一個小子,大娘百般疼愛。如今孩兒還小,跟着大娘兩個守寡。青春年小的,守得住什麼!不過她自家手頭有錢,這些也都不在話下。四娘聽說如今也還在跟前。西門家大姐你不見過。自從陳經濟姐夫……”
金蓮不待她說完,喝一聲:“不要提他!”
春梅一愣,沉默下來。過得片刻,道:“六姐如今是自由身子了。怎的不往前進?也不辜負你叔叔這一片心。”
金蓮道:“他為我才落了難,壞了大好前程。難道如今我不管他?”
春梅點頭道:“六姐有這心,也不枉他舍了身家前途,取你出這火坑。”
金蓮失笑道:“原來你也曉得西門家是個火坑!當日怎的還勸我死心塌地,在他手下做小伏低過活?”
春梅道:“祅廟火燒着皮肉,藍橋水淹過咽喉。說出來不怕六姐惱我,爹對你有幾分真心。”
金蓮聞言臉色一變,正要說話,忽聞丁玲玲響。擡頭看時,一個老婆子,穿着水合襖、藍布裙子,勒黑包頭,背着搭裢,手裡擎個鈴铛,座間遊走。走到這裡站定了,隻管在那裡将鈴兒丁當亂搖,招呼道:“二位奶奶蔔卦。”
金蓮不耐煩道:“誰蔔他!算的着命,算不着好。你且自去,由咱們娘兒兩個自在說話兒。”
春梅卻道:“你蔔蔔俺。”轉頭向金蓮道:“前日裡家中門首,有個蔔龜兒卦的給大娘五娘兩個算來,俺沒趕上,心裡想算個它。”
金蓮便不言語。聽聞那老婆子道:“小奶奶相面還是蔔龜兒卦?”春梅道:“怕這位姐姐不奈煩,你看個面相罷。”那老婆子遂爬下磕個頭,起身向春梅面上細細相了一回,要她伸出手來,看了一回。道:“小奶奶休怪我說。我看你左眼大右眼小,早年克父克娘哩。”春梅道:“已克過了。”
老婆子點頭道:“倒也罷了。奶奶生就要強的命,神急眼圓,為人急燥。左口角下一點黑痣,你常同人有口角啾唧之災哩。右腮一點黑痣倒好,主往後嫁個貴夫,生個兒子。兩額朝拱,不過三年,珠冠必戴在你頭上哩。”
金蓮失笑道:“你敢是剛剛聽見說話來,曉得她如今要往東京發嫁!”
老婆子朝她面上一張,道:“這位奶奶休怪。奶奶面上黑痣,必主克夫。”
金蓮道:“又來作怪!這一卦奴也算得。卻不見俺身上穿孝!”
老婆子啧啧有聲地道:“奶奶可知!你面相更是不凡哩。原本大兇的命,早當一死。不知遇見哪位高人,給你改過?”
金蓮道:“這婆子瘋了!奴哪裡遇過甚麼高人貴人?都是些癫人癡人。”老婆子道:“我不瘋。休怪我說,奶奶今日原本是個死人。”金蓮冷笑道:“誰沒有一死!隻看時候早晚罷了。”
老婆子不答,隻把頭兒來搖,道:“隻央奶奶出手與老婆子瞧瞧,不收你蔔金也罷。”金蓮道:“我平白那來這麼些銀子與你!”果真出手與她瞧了一瞧。
老婆子沉吟半晌,道:“娘子發濃鬓重,臉媚眉彎,主多情好淫;人中短促,掌紋繃纏,主壽命早夭,廿三歲前後有血光之災,必見哭聲。哪知是誰不巧教你跌破額角,誰人又在你掌心劃一刀,破了原先命格。你前世是:雪壓金線柳,風折玉梅花。如今你是山中虎,水中蓮哩。你是:寶山空手歎黃粱,绫羅帳中飲雪霜。好在夫妻宮上天喜星照,縱然紅鸾星裡帶刀,終能等到破鏡出圓光,火裡種金蓮。好奶奶,往後你雪窟裡燃燈,冰河上走馬,寒冷處休要灰了心。切記小團圓在後頭哩。”
潘金蓮笑起來。道:“你看這婆子隻是瘋!”
春梅道:“你看看這位奶奶,有子沒有?”婆子應道:“不敢算哩。”金蓮道:“好麼!偏是這一件事上算不着。”那婆子嘻嘻的笑,接了春梅五十錢,唱個喏,搖着鈴兒,搖搖擺擺,揚長去了。
春梅看那婆子去了,點頭道:“給六姐算的倒還像回事。”
金蓮搖頭道:“誰信這瘋老婆子胡謅!她還說你命中要戴珠冠哩。”
春梅道:“珠冠落在頭上,俺也戴得起他。從來旋的不圓砍的圓,各人裙帶上衣食,怎麼料得定?難不成我就是給人做一輩子奴才的命?”
金蓮道:“我的姐姐,往後你怎的打算?”
春梅道:“六姐休要為俺思慮,思慮壞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