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蓮落下地來,慌亂間跌了一交。也顧不得身上疼痛,肌膚臉面給枝葉刮破,深一腳淺一腳,穿過林子,離了僧寺,慌不擇路,隻管望道路上逃走。
夜色深沉,幸而當頭大半輪月亮照着,将道路映得白晝一般,倒不難走。金蓮走得好一陣,聽聽背後無人追來,總算心下稍安,放緩腳步,這時方覺出足底疼痛。
跷起一隻腳看時,弓鞋嬌嫩,不知什麼時候給荊棘枝條劃得破了,露水濕透了羅襪。十月下旬天氣,寒冷難當。瞧四周時,星垂平野,月湧江流,她一個人,不知什麼時候走在了一片曠野之中。
心中一時悲不自勝,也顧不得霜寒露重,坐在地下,放聲痛哭起來。哭得一會,畏懼身後僧人追了上來,抽抽噎噎,撕幅裙擺,自家将一隻腳裹紮了。紮縛停當,掙紮起身,咬了銀牙,又往前走。
走得不知多久,月亮上了中天,清光遍覆平原。前方現出幾點微茫黃光,搖曳明滅,隐隐似燈火人家。
金蓮已走得腿酸腳軟,一雙腳火燒火燎一般,見到燈火,心頭一松。勉力行去,又走得半裡地,月光下隐隐已辨出村莊房屋輪廓。村口一點昏黃燈火晃動。心中一驚,定睛看時,是個老人,腰背佝偻,提盞燈籠,沿了大路踽踽正行,手拿梆子正敲。口中唱道:“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金蓮便脫口叫:“老丈,乞憐救上奴家一救!”
才叫出口,旋即悚然一驚。自己道:“他年紀雖老,倘若不巧又撞見個心術不正之徒,怎生是好?”驚惶間往身邊摸索,卻哪讨防身利器?懷中摸見個硬物,卻是武松贈的簪子。當下心中一定,抽出一根,攥在手中。
那打更老者回過頭來,瞧見荒野中孤零零立着個少婦,模樣好不凄涼,大月亮地裡,竟似沒影子一般。吃了一驚,渾身汗毛倒豎,手腳都唬軟了,哪裡有膽子上前搭話。戰戰兢兢,鬥膽問了一句:“娘子是人是鬼?”
金蓮一呆。将手往臉上一摸,自家失笑道:“奴這模樣,果真似個孤魂野鬼了。”
慌忙下拜萬福道:“奴家是人,老丈休怕。因往滄州尋親,失了道路,誤入淫僧寺院,險些給僧人點污,幸而天可憐見,逃得性命。祈憐老丈,好心搭救則個。”
那老丈聽說,方才壯起膽子迎将上來。舉起燈籠,将燈光朝金蓮臉上隻一照。随即大驚道:“這不是清河縣前西街那位娘子。怎的落到這步田地?”
金蓮聽見“縣前西街”四字,當即一呆。細看那老者面貌時,須發花白,卻認不得。猶猶豫豫地道:“我瞧老丈有些面善。”
打更老者道:“娘子不認得老漢了。今年六月間,門前七文錢給娘子磨了兩面鏡子。娘子心善,與了老漢兩升小米兒,兩個醬瓜。”
金蓮失驚道:“是你。老丈怎生到了這裡?”
老者道:“原是我那不肖子。平日随王家三公子鞍前馬後,巴望他手裡掉下來幾個銀錢使用。不合三公子得罪西門大官人,說我那兒子引誘人家子弟在院,拘到提刑當院,吃了一拶子,二十闆子。如今房主也不肯把房子賃給老漢了,是以在本地立腳不住。幸而老媽媽兒在本地尚有房屋田地,可以過活。無奈離了清河,投這裡來了。也就是七月間事。不敢動問娘子,半夜三更,婦道人家,怎的走到大野地裡?”
金蓮聽問,落下淚來。道:“奴死了丈夫,如今往滄州投親。不合走失道路,誤入僧寺,險些遭他們算計,僥幸逃脫性命,走到這裡。”
老者道:“呀!敢是西南方向那座普度寺麼?都曉得那裡占着幾個殺人放火的強賊惡僧,吃肉喝酒,霸占婦女,但有過路人來,有些财帛,便吃他們害了。幸而娘子命大無事。便随老漢回去将養。”
金蓮道:“恁的,深謝老丈。還不曾動問姓名。”老者道:“俺姓向。”攙扶了金蓮,慢慢走将回去。
向老者原來住着村東頭幾間瓦舍房屋,老媽媽同個年輕小夥正在屋中坐地。見得丈夫攙回一個美貌少婦,形容委頓,蓬頭散發,弓鞋滲血,無不唬了一跳。
向老者道:“這就是前日與了小米兒醬瓜的恩人奶奶。”指着炕上兩個人道:“這是俺那不肖子向三五。這便是俺那後娶婆兒。病中吃了娘子與的小米粥兒,前病都不發了。”慌得婆子從炕上溜下來,見禮不疊,道:“娘子怎的落難到這地步!”
将金蓮攙到炕上坐地。老者将前後情簡略說了,向婆子搖頭歎息,端盆湯來教金蓮洗臉,又取了自家钗梳銅鏡,教她梳頭。
向老者見金蓮局促,往外轟他兒子道:“你替我去打一夜的更。”
他兒子坐在炕上不動,梗着脖子道:“天這樣冷。可知你是個親爹!也忍心往外轟俺。”老者罵:“你老漢養家糊口容易的?今晚無人打更,回頭裡長曉得了,少不得又挨上幾句數落。這般長大一個,擔不起半點事來。白養了你了!”
罵得他兒子一聲兒不言語。披了老羊皮襖,拿起梆子,賭氣出門去了。
向婆子尋出自家一副鞋腳,搖頭道:“俺這大鞋,船兒一樣,娘子腳上怎生套得牢?”金蓮道:“若有采買處時,生受老丈,給奴買雙現成鞋腳。”伸手掏摸銀錢。一摸之下,如遭雷殛:懷中空空蕩蕩,錢物俱無了。
如同遭了當頭一棒,也顧不得羞,脫了外衫兒,将身上物事盡皆攤在炕上尋找,怎的卻也沒有,隻剩幾件零碎物事,腰帶中幾錢碎銀。回想适才,多半是跳窗時跌落地下,将懷中細軟盡皆滾落了。
氣急悲苦之下,放聲大哭。倒是将老夫婦唬了一跳。慌忙問明情形,安撫道:“普度寺那幾個惡僧謀财便罷了,最可惡尚害人性命,損失銀錢不值當甚麼,逃脫性命便值千金。娘子上路尋親,若是錢不趁手時,我老夫婦兩個便湊幾貫錢相助,也沒有甚麼。”
一席話說得金蓮愧悔無加。哽咽道:“老丈恩情,奴便是銜環結草,也不得報。”
老兒反笑了,道:“奶奶從前待老漢一飯之恩,怎的倒忘了?老漢不是那等不知恩的人。”
叫婆子盛碗滾熱粥湯,老兩口兒看着金蓮吃。又細細拿話來盤問她。金蓮遮瞞不過,遂吞吞吐吐,将前情約略說了一些。原來那老兒走街串巷,同武大曾有過一面之緣,聽說死了,不禁恻然。道:“這樣一個善人,性兒又好。我還買過他幾回炊餅!不曾還錢。怎的就去了。倒是都曉得他有個弟弟,有一身打虎的力氣,縣中做着都頭,雖說‘叔嫂不通問’,這種患難時節,倒也是一頭親人。他怎的不管娘子?”
聽說武松入獄,吃了一驚,道:“他們關了武都頭?好沒天理。”金蓮道:“老丈認得我叔叔?”
老兒道:“哪個不認得他!單說南門城牆朽壞了多久了?無人肯管,直要等到他一個外鄉人上了任,這才認真當樁事情修理。又不勞民傷衆。換個人來做這工程,不說經手刮下多少油水,隻怕連地皮都要揭了一層去。隻說南城居民,哪個不感念他的好處!平日看他為人處事,經辦工程,倒是個精細人模樣,怎的就犯了事?”
金蓮不願述說自家受辱之事,便也不好解釋武松怎生犯事,一時竟不知自哪裡說起。怔了一會,道:“如今刺配孟州去了。”
老者搖頭歎息,道:“娘子不必多說。總是‘修橋補路無屍骸,殺人放火金腰帶’一句話罷。”
金蓮聽了,一陣心酸。亦詫異他見識,不由得道:“不敢動問老丈身世。”
老兒道:“說出來慚愧,沒的惹娘子笑話。俺本是東京近郊出身,因家中傳下手藝,會個冶金釘銅,水銀蝕刻,受個禁軍教頭賞識,由他保舉,東京禁軍裡照管銅制兵器,在他手下答應。”
金蓮詫道:“老丈這位教頭,敢是姓林麼?”
老兒奇道:“娘子曉得林沖教頭?倒不是他,俺的教頭姓王名進,因不合得罪高俅,帶挈老母,連夜逃走了。俺們這些受他提拔的也跟着受了連累,失了職業,在東京存身不住,輾轉流落到清河過活。幸而有一門手藝傍身,給人家釘銅磨鏡,不至叫全家挨凍受餓。”
教金蓮挨了婆子,往炕上向壁睡了。一夜無話。第二日起來,便教兒子向三五往村頭打聽有無過路客商去滄州的,老兩口湊幾貫錢,給金蓮置辦衣裳鞋腳。金蓮倒過意不去,拔下頭上钗梳耳墜,交予老者拿去當了,換幾錢銀子,執意要還他錢。
老者不受,搖頭道:“當年娘子一飯救了俺家急時,倒也不曾問老漢要錢。如今我收了娘子的,天也不容。”一席話說得金蓮無地自容。也隻得依言将銀錢收起。
卻說向三五打聽得一支過路商隊,不日往高唐方向去,雖不至滄州,卻有一段同路,遂将事情說了,央告帶上金蓮一段,商議妥當,回來說了。金蓮喜出望外,亂着收拾行李。老者翻出一面銅鏡與了她,道:“這都是人家不要的舊物兒,老頭子撿了回來,閑時洗磨修妥,不值甚麼。娘子帶上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