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蓮愣了一會,搖頭道:“奴家同‘大官人’三字犯沖。我不去青州尋宋押司了!還教我自去孟州尋我叔叔罷。”
首領道:“遵從娘子心意。”改換了方向,恭恭敬敬,送金蓮走出二三十裡路,出了山嶺,遂不再往前了。道:“前面喚作果樹嶺,山高澗深。半山腰有家客店,娘子在他家住一晚再過山。若是過不得嶺時,自回來尋俺們設法。”辭别自去了。
金蓮仰頭看這座山時,好座山峰!但見:高山峻嶺,壁立千仞,寒岩削玉,枯藤纏繞。萬壑風聲,時起松濤翻海浪;千峰霜色,宛如銀蟒卧青天。
心道:“天色還早。怎的說就過不去山?”賭氣催了頭口,往山上走。山道陡峭,走得一會,空中紛紛揚揚,飄起雪來。走得一會,雪積得深了,牲口腳步有些打滑,舉步維艱起來,有些犯畜生脾氣。金蓮下得騾背,行囊裡摸些幹馍馍喂它吃了,哄勸兩句,打罵兩句,半哄半強,上鞍又行。
走走停停,不知走得多久,瞧見半山腰一面酒旗招展。金蓮精神一振,催了騾子,深一腳淺一腳走去看時,卻見是座破敗酒店。門前店招酒旗顔色都已頹廢了,鐵将軍把門,破敗傾頹,顯然廢棄有時。
金蓮隻叫得一聲苦。待要回頭下山去尋那群盜賊留宿一夜時,心中卻又别扭不肯前往,一時間進退兩難。
躊躇一會,将心一橫,道:“管它!不就是行一晚夜路麼!這荒山野嶺,又沒有人。我怕什麼?”踏雪前行。
走得一會,雪大起來,紛紛揚揚。握缰的一雙纖手凍得通紅,抓握不牢。眼見前邊一片松林,可以避一避風雪,催頭口快走時,這畜生卻使起性子來,愈走愈是吃力,打着它時,索性住腳,賭氣一步也不肯往前走了。金蓮無奈,埋怨道:“究竟是我騎你還是你賴着我!”下來牽了它走。
才走兩步,忽見半空中發起一陣狂風。将雪花卷得亂舞回風,紛紛揚揚,風中卻不聞清新雪氣,反帶一股野獸腥氣。緊跟着卷來隐隐一聲虎嘯。那騾子聽了,長嘶一聲,沒命地跳起身來,一掙掙脫金蓮手中缰繩,往山下撒蹄便奔。
金蓮唬了一跳。追了上去,一把扯住,道:“哪裡去!”那騾子如何肯依?咴咴一聲長嘶,往前蹿奔。金蓮不提防,婦人家那裡禁得住頭口一蹿之勢,吃它一帶,跌下地來,所幸地下積雪甚厚,不曾跌得痛了。她也火了,張口便罵:“斷命畜生!你要急着去搶閻王爺草料哩!”
忽而聽聞背後冒起一聲虎嘯,震撼山林,竟比剛才近了許多,仿佛就在身前。金蓮吃了一吓,回頭看時,林間又是一陣腥風,卷将過去。腥風過處,隻聽得亂樹背後撲地一聲響,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來。一身毛皮鮮亮,四個虎爪踩在雪中,口中銜個兔子,鮮血淋漓,一雙火炭般眼睛,灼灼地望了金蓮。
金蓮坐在雪地當中,手足冰冷,不能走避。不知怎的,她被老虎一雙琥珀般眼睛盯着,卻半點不覺害怕。一時恍惚,脫口而出:“是你。”
雪落無聲,盡數覆上那畜生一身金棕皮毛。老虎不答,向她凝視半晌,輕輕晃一晃尾尖,掉過身去,消失在雪中。
金蓮方才覺得手足酸軟了,移動不得。兀自驚魂未定,自家詫異道:“怪事!這畜生敢是吃飽了,卻不來禍害我。”
騾子早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潘金蓮掙紮起身,正欲循着雪地上足迹去尋頭口,忽聞風雪當中傳來一聲吼道:“兀那大蟲,哪裡走!”循聲望去,但見天地間一個胖大僧人,皂直裰拽紮起來,擔一條禅杖,飛雪裡敞開衣襟,大踏步趕将過來。
金蓮見了和尚,倒唬了一跳。待要跑時,腳下一滑,一交跌坐在雪中。那和尚定睛一瞧,見得雪中倒着一個婦人,在那裡掙紮。吃了一驚,道:“山中有虎。你一個女娘,孤身在這裡作甚?”說話邊已大移步迎得近了,禅杖交在一隻手裡,伸手便來拉她。
說猶未了,金蓮罵一聲:“賊王八!你敢碰我!”
跳起身來,劈頭蓋臉,往他身上臉上打去。那和尚猝不及防,頭臉上已着了兩巴掌。一隻手招架不疊,口中隻教:“娘子休打!休打!”
金蓮罵:“我把你個傷天害理的秃驢!貪圖女色的潑泥鳅!剪徑害命的賊強盜!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哩!”
不由分說,伸手去奪他手中禅杖。那和尚往後一躲,喝道:“灑家這口禅杖沉重,挨着一絲兒便倒,沾着一沾兒便爛,休得造次!”将禅杖望身後一背,一隻手隻一推。金蓮跌在雪裡。
她隻覺滿心氣急,一時委屈難當,坐在地下,兩隻腳雪地裡亂蹬,大哭起來。把個和尚哭得慌了手腳,禅杖一丢,蹲在雪裡,搓手道:“灑家也不曾害命,也不曾剪徑,也不曾貪圖女色。怎的卻開罪了你?”
金蓮哪裡理會他,隻管放聲大哭。哭得和尚暴躁起來,雙腳亂跳,雙眼圓瞪,喝一聲道:“你再哭!你再哭,灑家就撇下你走了!叫這山上老虎吃了你去!”
金蓮被喝了這麼一聲,反倒不哭了,擡眼看那和尚時,生得豹眼環睛,虬髯如戟。她卻也不害怕,罵道:“叫老虎吃人,你這個佛門弟子做得好!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慈悲為懷四個字,到不了你身上怎的?”
和尚哈哈大笑,道:“有趣,你這個女娘有趣!灑家隻聞得山上有虎,想不到是個母大蟲!”
金蓮道:“你既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怎的?嫌命太長麼?”
和尚道:“灑家便是聽說這山上有個白額吊睛大蟲,已害了不少過路客官性命,這才特來除害。見着娘子,還道是給老虎山賊擄上山來。誰知不分青紅皂白,扯着俺一頓好打!”
金蓮道:“呸,濁秃驢!說這樣大話,也不怕風閃了舌頭。你這形狀,也打得死老虎?俺叔叔才有打虎的本事。”
那和尚不聽這話則罷,聽了大驚道:“江湖上傳說去年有個武二郎赤手空拳,打死景陽岡上一個大蟲。莫不成這人是娘子叔叔?”
金蓮一昂頭道:“好教你這潑泥鳅知道,他便是我叔叔。”
和尚倒頭便拜。道:“二龍山寶珠寺花和尚魯智深。無知沖撞了武二郎嫂嫂。恕罪則個!”倒将金蓮唬了一跳,不及起身,雪地中還下禮去。
魯智深拾了禅杖起身,将金蓮也一手扯了起來。道:“你怎的獨個兒走到這荒山野嶺上頭?”
潘金蓮一時語塞,道:“說來話長。”
魯智深也不多話,問明了兩句,大踏步走去,不多時将一個騾子俯首帖耳扯在手中,牽了回來,罵道:“好個潑驢子!隻知欺負女人。俺去尋時,倒縮着脖子不敢動彈。”
潘金蓮一怔,忍不住失笑,拽了缰繩,認镫上鞍。魯智深手裡拎着禅杖,昂然在前引路。一路望山下去,不多時來到适才那家破敗酒肆門前。魯智深教金蓮扯住門口鐵索,揮起禅杖,将索子一杖劈得斷了,扯開門鎖,自家先邁步進去,拿禅杖一頓撥開蛛絲,掇些柴火,拿石頭頂住了門,屋中火塘内生起火來。
請金蓮坐了向火,自家往一旁坐了,開口動問她一路經過。潘金蓮将前情簡略說了。隻聽得魯智深義憤填膺,怒道:“不曾教這幾個淫僧撞在灑家手裡!”
潘金蓮道:“便是因路上不合撞見強盜僧人,心中疑慮,這才三不知冒犯師父。恕罪則個。”
魯智深道:“你叔叔是好男子。他落難時,你這般仗義撈救他,你也是好女子。你叔叔名聲,灑家江湖上也不少聽聞過,往日有心要去和他厮會,隻可惜不得機會,罷,罷,今日既然娘子要往孟州去尋你叔叔,灑家便送你走上一遭。”
金蓮道:“不敢誤了師父正事。”
魯智深道:“這值得什麼!不瞞娘子,灑家身上背着好幾條人命,如今在青州地面,二龍山寶珠寺落草,下山往東京了結一樁舊務,正要回去。你怕不怕我?你怕我時,灑家便不來攪擾你。”
金蓮道:“我看我像怕你麼?”
魯智深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既遇了娘子,俺便送你去孟州,看哪個鳥人敢害你叔叔。”
說罷起身往行囊内翻出一隻缽子。金蓮見他是要自家動手做飯模樣,唬了一跳,慌忙道:“容奴家侍奉師父。”去奪他手中缽盂,吃魯智深一把推開,雪地裡抓兩把雪,混些米煮起飯來,二人吃了。魯智深說聲:“大嫂自便。”裹緊直裰,放翻身體,往一旁柴草堆裡倒卧了,不多時鼾聲如雷。
金蓮不由得笑起來。搖頭道:“好個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