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道:“山下仗沒打完。我奉命上山搬取援軍,順道來看視一眼家中。”向一旁孫二娘見了禮。
孫二娘笑道:“見不見到你張青哥哥?”武松道:“桃花山上見到了,阿哥托問阿嫂平安。如今他在山上做個使者,酒也吃得,肉也吃得,不曾帶兵,阿嫂勿要憂念。至多明日向晚便回轉山上。”摸出一封書信遞過。
孫二娘接在手中道:“山底下甚麼狀況?”
武松道:“如今孔家弟兄也上了白虎山。他家一個叔叔給關在青州大牢裡,青州城池堅固,等閑隻是攻打不下,故來向我等求援。哥哥們合計,便要聚集三山人馬,并做一處,再要孔家去請下公明哥哥,并力攻城,打破青州,殺了慕容知府,擒獲呼延灼。如今着我上山搬取兵馬下山。”
金蓮搖着頭道:“這世道,好人都上山了。叔叔在外隻多保重罷。”
武松道:“我理會得。破了青州時,自差人來搬取嫂嫂團聚。不見差人來接時,休要下山。”上馬便走。
孫二娘笑道:“這個兄弟好不曉事。來都來了,怎的半句話不問家中事務?連話都不囑咐你嫂嫂一句。”
武松道:“家中嫂嫂把持得定,不消武二囑咐。”打馬去了。聽動靜已馳出一段,卻又勒缰折返回來。也不下馬,鞍上遙遙地道:“孔亮上覆,要我代問嫂嫂平安。”
金蓮納罕道:“孔亮?哪個孔亮?”
武松道:“便是在孔太公莊上給我打了一頓的。”
金蓮恍然道:“哦!是孔家兄弟兩個罷?甚麼孔明孔亮的,誰分得清。我還道你宋公明哥哥面子這樣大,請動了諸葛軍師前來督陣!”
武松道:“分不清也無妨。”拽轉馬頭,這一回徑直一路去了。
轉眼間又是數日過去。這日金蓮正屋後整理柴火,忽聞柴扉外銮鈴馬蹄聲響。出去看時,來人卻是施恩,遙遙地道:“大嫂!青州城打破了。”
金蓮道:“可有我叔叔消息?”
施恩道:“武二哥好得很!這回破城,嫂嫂不曾見他!在哪裡都是先鋒。兩把戒刀,直如砍瓜切菜,殺得天昏地暗!哪個敢不服他。”
金蓮呆了一會,道:“偌大一個城池,怎生打破的?”施恩遂将破城情形說了一遍。道:“大嫂這兩天收拾東西,随我走罷。兄長說了,一應累贅物事俱不必帶,留在原地。隻帶随身細軟應用即可。”
金蓮道:“我叔叔怕不是打仗打得失心瘋了!家什不帶,怎生過活?鍋碗瓢盆不帶去,難道到了青州,手闆心煎魚吃?”
施恩道:“大嫂寬心,武二哥是精細人,這些事務他自有安排。到了青州,團聚兩日,回頭就上梁山了。”叮囑兩句,自往山上去忙碌了,收拾人馬錢糧,不在話下。
卻說金蓮收拾行裝,同孫二娘孫青一道下山,不日來到青州。轎子在城西門外停住,施恩躍下馬來,同守門的人論了半日的理,隻是不往前進。孫二娘馬車裡探出頭來,問:“怎的,不讓進城?”
施恩道:“這裡守軍不是咱們山頭人,不認二龍山軍令牌。”孫二娘笑道:“一座破城,四家分賬!你不認我,我不認你,罷,罷!”一撂車簾進去了。施恩道:“勞煩諸位這裡等候。我去問宋公明哥哥要個手谕。”飛馬去了。
金蓮等得百無聊賴。轎子裡拿纖手掀起簾子,偷眼往外觑看時,城門守衛森嚴。車馬出入,無不嚴密盤查,再三查問。看看日頭正高,進出城門的卻不見尋常百姓行商,自己詫異,道:“正是市集熱鬧時候。偌大一座城,怎的買賣商人也不見一個?”
正自疑惑,城内忽而一騎箭也似飛馳而出,徑往這邊闖來,到得跟前,二話不說,伸手來掀轎簾。金蓮唬了一跳,往後一縮。正待張口喝罵,卻聞一個熟悉聲音道:“是我。”
金蓮定睛看時,來人卻是小叔。驚喜相半,道:“叔叔怎的招呼也不招呼一聲兒?這樣急躁,唬奴吃了一吓。”
武松道:“嫂嫂休怪。便是剛剛不合認錯了人。”金蓮道:“認錯了誰人?”武松道:“我隻知嫂嫂是今日到,卻不知什麼時候到。東門等了半天,等來一頂轎子,過去迎接,不想是别人家女眷,險些口角起來。聽說有轎子在西門不得入城,着緊趕過來。幸好趕上了。”
金蓮聽得嗤的一笑。道:“我還說半月不見,叔叔就不認得奴家了。”武松道:“兩月。”金蓮笑道:“不算叔叔半月前回來那一趟,卻不是兩月有餘?你來得這般緊急作甚?”
武松道:“嫂嫂不知,如今青州城破,城中混亂。我一早出城等候,隻怕有所閃失,誰知還是險些接岔了。”過去同孫二娘張青厮見。禮見畢了,喝起車轎,揚長進到城内。守城軍士哪個敢攔。
武松車邊同張青孫二娘低聲談論一陣,打馬走回。問候道:“嫂嫂一路平安?”金蓮笑道:“一路有小管營鞍前馬後,能不平安?”
說話間将簾子打起,往武松臉上仔細瞧了瞧,道:“瘦了。”武松道:“不曾瘦,胖了。這身衣裳顯瘦。”金蓮道:“你休哄我。”
二人說話,談些路上情形。時值正月,城中卻無甚新春氣象,雖則通衢寬闊,四下行人商業稀少,來往之人大多作兵卒打扮。金蓮探了半個頭在外,左瞧右瞧。道:“這樣大一座城池,城牆這樣高,好大氣派。正月裡頭,怎的連個開門的鋪子也無?”
武松道:“前兩天城裡還有亂兵放火,宋公明哥哥殺了兩個人才止住了。這兩天人心安定些,生意買賣還待過兩天才起複得了。嫂嫂要甚東西,分付買來。”
金蓮看時,果然街道房屋商鋪有焚毀痕迹。搖頭道:“不要甚麼。奴久在山中,下山來就愛看個熱鬧,誰想這地方沒熱鬧可看。”
武松道:“再過些日子,等到……”話猶未了,喝聲:“别看。”驅馬馳前兩步,以身體遮住轎子窗口。金蓮眼快,已然瞧見幾具無頭屍首,軍士裝束,血流滿地,倒卧十字路口,一旁張貼告示,在那裡示衆。着實唬了一跳,笑道:“我又不是沒見過死人。”
武松道:“城中情形甚亂。嫂嫂這幾日休要出門走動。”
金蓮道:“怎生亂成這樣?不是都道你宋公明哥哥治軍有道,秋毫無犯?”
武松道:“打仗豈有不流血的?人心不齊,二龍山的人,我們管束得住,梁山的人,公明哥哥管束得住。另兩座山頭,管束不住。因此這三山,合該同歸水浒。”
金蓮不答。武松道:“嫂嫂隻顧看着武二作甚?”
金蓮隻管一味朝了他看,笑道:“兩月不見,奴家快不認得叔叔了。”
武松道:“嫂嫂休要這般隻是拿武二打趣。我囑咐了小管營,要他告訴嫂嫂少帶行李,笨重家當隻留在二龍山家中。嫂嫂走時可将門窗鎖閉好了?後院籬笆有些松動,走時來不及修,怕來了野豬拱開。”
金蓮道:“沒人同叔叔說麼?家中房屋燒了。”
武松吃了一驚。聽聞她道:“下山來時,寶珠寺寨栅盡皆放火燒毀了。山腰這幾棟屋子也留不住,房屋莊稼,一齊燒去了。”
武松未再言語。走出一段,道:“無妨。往後揀個好風水地方,再起一棟。”
金蓮道:“隻可憐春天檐下那窩燕子。回來時該不曉得往哪裡去了。”
武松道:“回來時,林間築個窩巢便了。”
金蓮道:“遵從叔叔分付,細軟衣裳,都帶出來了。回頭住到哪裡?”
武松道:“過後上了梁山,山上自有安排。青州這裡,同楊志哥哥們占了一處樞密府邸居住,權作營房。嫂嫂便先委屈幾天。”
金蓮道:“哪裡不是過活?住處鍋碗瓢盆可備的齊全?不齊全時,便在市面上順路采買了回去。隻是卻上哪裡采辦去?鋪子也不見得一個開門的。”
武松道:“如今有人專管做飯生火。便撥一個人跟前使喚也使得。”
金蓮道:“不是這話。這厮上鍋上竈地不幹淨,奴眼裡也看不得這等人。”
武松聽聞,默然微笑。剛要說話,忽聞一個女子聲音,喝道:“你敢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