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個女子聲音,喝道:“你敢碰我!”
叔嫂二人循聲望去,見到兩個兵卒模樣的人滿口村話,正拖住一個婦人求歡,那婦人抵死不從。
武松早打馬快步馳前,喝聲:“住手!”
那兩人聽見有人來,松開那婦人。正待發作,見了馬背上武松威嚴長壯,不怒自威模樣,卻哪裡發作得起。其中一個道:“你是二龍山的武行者。”
武松道:“你二位想是桃花山人。梁山軍令,破城不得擾民,違者軍法處置。怎的卻當街做這等事體?”
一個道:“梁山将令,幹我們桃花山何事?軍法卻也到不了俺們身上。”武松道:“三山同歸水浒,須臾間事。那天殺的兩個難道是白殺?”
其中一個呵呵的笑起來道:“同歸水浒時,你我也是兄弟了。兄弟!這樣較真作甚?你隻作不見,教我們将她帶回營中便了,不幹你事。”
武松道:“便是帶她回去,也惹人恥笑。隻放了她走罷!”二人互望一眼,齊聲道:“她是你甚麼人,你管這閑事?”
聽見這裡,金蓮早掀開轎簾,笑吟吟叫聲:“趙家嬸嬸。”叫得二人一愣。
武松道:“非要認個親戚出來時,這婦人便是武松親眷。隻望二位看在下面子,放了她回去。”
那兩人又是互望一眼。一個道:“這婦人明明是青州趙舉人家眷,何時同綠林草莽扯上親戚?你是二龍山人,我們卻非你山頭人,不必聽從你的。休要來裝俺們的幌子。”
武松一翻身躍下馬背,道:“恁的,是不肯給這分面子了?”兩個哪裡卻推脫得。隻得道:“原是俺們不曉得。冒犯了大嫂。”武松道:“人交與我,此事便休。過後決不追究。”
兩個面面相觑。一個兀自發話道:“待俺們回去問過頭領定奪。”武松喝道:“此事隻在武松一人身上,不幹幾家山頭事。快走!快走!”
喝得那兩個一聲兒不言語,撇了婦人,悻悻地去了。武松看兩個走遠了,背過身去,容婦人整束衣衫。金蓮早走下轎來,解下鬥篷,披在那婦人身上,道:“趙家恭人,誰想在這裡見面。”婦人道:“粉身碎骨,無以為報。”朝了武松拜将下去。
武松一怔,道:“怎的,你當真姓趙?”
金蓮笑道:“什麼記性!不記得當年俺們孟州出來,客棧裡過了個年,遇見二位文墨人兒?你白白吃了人家的酒飯,怎的不記得主人?人家可認出你我來了。”
武松看時,這婦人淡妝素服,三十五六左右年紀,氣度出塵,面目娟秀,果真有幾分面熟。吃了一驚,急忙還禮,道:“武松粗疏,不認得了。”
金蓮笑道:“你肯認人家時,人家還不肯認你這個親戚呢!嬸嬸上轎。”轎子狹窄,容不下二人同坐,張青馬車又走遠了,武松遂将坐騎讓予金蓮,自家步行。
金蓮端端正正坐在鞍上,道:“天麼,天麼,這大家夥!怎的比騾子高上這許多!叔叔,奴有些兒頭暈。”武松道:“我牽着缰。”
金蓮遂不響了。一會兒道:“這個馬太高。我腳夠不着镫子,坐不穩便。”武松給她聒噪得無法,停下腳步,緊一緊馬肚帶,将馬镫收短,教她認镫。
金蓮安靜下來。一會兒又道:“叔叔,甚麼時候到?走了這許久了。”武松道:“就到了。嫂嫂且安分坐好,回頭你要學一學騎馬。”催促轎夫快行。
到得官邸,武松将坐騎交予守卒,引了二人入去,左繞右回,進到最裡邊一個淨蕩蕩清靜院落。武松并不進去,立在門口道:“嫂嫂自便。”向前邊去了,将二人剩在房中。
金蓮随身包裹裡尋出一套衣衫,交予婦人,教她向後更換。自家對鏡勻一勻臉,去忙碌拾掇。不多時婦人出來了,金蓮轉頭看見,笑道:“我的衣裳娘子穿着倒合身,隻是短些兒。你身量比我高。”
正四處抓尋梳頭匣子,胭脂水粉,婦人盈盈拜将下去,道:“活命之恩,不敢稍忘。”
金蓮唬了一跳,慌忙攙起,道:“我何嘗救過你性命?”婦人道:“不是娘子攔阻時,便給賊人點污了身體去。”金蓮道:“點污了又如何,難道就不活了?”
問了明白,原來婦人居住青州郊外,城破時家仆逃散,給兵勇擄到城中。道:“恁的,娘子且在這裡安心将養上兩日。事情安靜了,送你回去。”
婦人道:“結草銜環,也不得報。”
金蓮攙住,拉她往榻邊坐下,道:“當日山東道中一遇,娘子認出來了我叔叔雙頰刺有金印,是個流配犯人,卻也不曾将半句話透露給官人。娘子一念之仁,奴家也不敢稍忘。”說着插燭般拜将下去。
婦人慌忙還禮,道:“不敢欺瞞,我家官人雖然一介書生,生平卻最愛好結交江湖好漢。不說他不曉得,就是曉得時節,也絕不至向人吐露半個字。”
二人推讓一番,平磕了一個頭起來。金蓮道:“我怎麼稱呼娘子?姓趙,還是姓李?”
婦人道:“娘子猜到我是誰了。”
金蓮道:“兩年前我在路上,去尋叔叔,給人彈曲唱詞,掙些盤纏。多謝你,唱過不少你寫的詞曲,人都愛聽,賞錢格外豐厚。”
婦人道:“不敢動問尊姓。”二人通了姓名。金蓮道:“原來是李大姐。青春幾何?我瞧你比我大些兒。”李清照道:“癡長三十六歲。”金蓮笑道:“剛好比奴家大着十歲。”尋出梳頭匣子,教她梳頭。
李清照道:“不曾謝過尊夫救命之恩。”金蓮噗嗤一笑,道:“那是我的叔叔。奴家丈夫沒了!如今是個寡婦。”
李清照道:“當日道中相遇,倒是看出來了娘子是女扮男裝。那時隻以為你二人是對夫妻,快意江湖。”
金蓮失笑道:“是夫妻時倒好了!‘快意江湖’四字,更是哪一個字都談不上。你自己不也說了?有人落草作寇的,若非給世道逼迫得活不下去,誰又肯走到這一步?有甚麼好羨慕的?”
看婦人梳畢頭,起身翻尋刨花水,道:“趙官人卻在哪裡?也好教他派人來接。”
李清照道:“往萊州上任知府去了,不在這裡。”金蓮詫道:“怎的把大姐姐一個撇在這裡?”李清照道:“有人伴他上任。”
金蓮恍然,笑道:“常言道得好,三窩兩塊,大婦小妻,一個碗内兩張匙,不是湯着就抹着,罷,罷,我還道你們書香世家便沒有這種事。——你不會抿頭。我替你抿。”奪過木梳,替她梳攏雙鬓。
二人鏡中望着。李清照道:“我十八歲上嫁到趙家,難得同丈夫情投意合。多年來蹀躞情深,無話不談,讀書寫字,都在一處。隻是身為正妻,多年無出,人言可畏,他也不得不納小星。”
金蓮使木梳蘸了刨花水,給她抿順頭發,笑道:“這樣巧!我也是十八歲上嫁到他武家。所幸先夫人物猥獕得緊,便手頭有錢納妾時,隻怕世間也尋不出哪個肯嫁他的。你夫婦兩個既這般要好,多半就是家裡頭逼他納的妾了。便是官人肯時,娘子也肯?”
李清照道:“我不肯時,卻又如何?”
金蓮道:“怕他!鬧上一場便了。他家若不依,拼着這一條命兌在他的手裡,也不教後來的那一個進門。”
李清照忍不住笑了。道:“我不比娘子烈性。”
金蓮道:“俺沒甚學識,便耷得下這個臉。促織不吃癞蝦蟆肉——都是一鍬土上人,他趙家偏比别人高貴些兒,今後要入史書怎的?便非得生個子嗣來繼承他。”
李清照道:“奴家丈夫未必。我的老公公卻是拜過相的,當是青史留名人物。我若鬧時,搞不好便給人記上一筆,‘兒媳善妒’。”
金蓮笑道:“記便記,怕他怎的!奴家雖識不得幾個字,也曉得娘子寫的詩詞分量,便是再過一千年,多半也有人傳唱。難道不比子嗣光耀門楣?倒是他趙家反過來沾你些光。”
李清照鏡中望她一眼。微微一笑,道:“妾的詩詞姓李。子嗣卻合該姓趙。”
金蓮嗤的一笑,道:“這天下誰不姓趙!”
二人同聲一笑,而後都沉默下來。金蓮跳腳道:“這屋子裡怎的這樣冷!也沒個人來生火,敢是瞧不起俺們這些沒時運的。”自家出去了。不多時掇回一盆炭火,摟起裙子,蹲在地下,簇起火來,笑道:“一會兒就暖了。”
一屁股就坐在床上正中間。倒吓了一跳,腳蹬着地爐子,說道:“原來是熱的!是個套炕子。”伸手摸了摸褥子裡,道:“炕裡倒是有一絲熱乎氣兒。睡時添個火也就暖了。”一眼瞧見旁邊炕桌上放着個烘硯瓦的銅絲火籠兒,随手取過來,揭開了,使火鉗拈幾粒炭在火爐内,道:“也就是這裡有這樣物件兒!”
話猶未了,有人叩門。金蓮應了一聲,迎出去看時,卻是小叔押了行李過來。金蓮笑道:“多累你。”
武松道:“我不是說過?要嫂嫂少帶家當,鍋碗瓢盆休帶。怎的搬時隻聽見行李叮鈴咣當作響?”金蓮道:“誰說帶了鍋碗瓢盆!那都是梳妝匣子,衣服箱子。莫非奴的鞋腳你也要查問?”武松道:“我不知道嫂嫂原來這樣多衣裳。”金蓮道:“休要管我。忙你的英雄事務去罷!”推他走。
武松不動,道:“下雪了。”金蓮詫道:“下雪了?難怪剛才天色陰沉沉的。”武松道:“雪下得正好。怕嫂嫂不看見。”朝前去了。
金蓮回來。李清照含笑道:“來的是誰?”金蓮道:“是我叔叔。不是他說時,都不曉得外頭下雪。”将窗戶推開。
二人驚歎一聲。果然好大雪!空中紛紛揚揚,搓綿扯絮,亂舞梨花。金蓮伏在窗上,隻管朝外觀看,扭頭道:“李大姐,你怕不怕冷?”李清照道:“我不怕冷。”金蓮道:“你不怕冷時,俺們出去雪地裡走走。也不辜負他下得這般鬧鬧嚷嚷的,總是要叫個人來看他。”
李清照不禁笑了,道:“誰教你這般說話?”金蓮道:“我怎的說話?”李清照道:“你說話倒像人作詩。頗有驚人語。”
金蓮笑道:“俺們不像你,自幼不曾讀過許多書,你休笑話。”
李清照道:“你不知道我。年輕時節,隻要一個語不驚人死不休。下雪時節,雪裡推敲字詞,尋章摘句,一走就是大半天。”
金蓮道:“原來詩是這般苦吟出來的。你們作詩的人,慣愛這般自讨苦吃!”
李清照道:“也未必然。大多時候還是書齋裡坐着空想。”
金蓮笑生雙靥,道:“偏你這樣實誠!”掩了窗坐回,翻出一袋瓜子兒,道:“嗑罷?椒鹽炒的,香得很。”
将瓜子兒分與李清照。兩隻纖手攏了手爐,嗑着瓜子,烤一會火,又起身去忙碌,便将手爐随手塞與她,自家去整治行李。東翻西找,道:“李大姐,你要不要胭脂?剛搬了來,兵荒馬亂的,一樣東西也尋不到趁手的使用。”一會兒埋怨:“誰這樣粗手大腳,磕壞了我炖茶的鍋子!”
正念個不休,通往裡間的門簾一掀,孫二娘踏進來道:“鬧甚?外面也聽見你喃喃讷讷,怨怅個不休。剛剛走出去半天,不見你兩人,回來才聽說,說阿叔剛剛城裡救起個會作詩的文人?還得罪了桃花山兩個——”
話猶未了,瞧見李清照,不言語了。金蓮吃吃的笑,道:“好麼,打嘴來得倒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