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數月過去。
忽一日,花和尚魯智深來對宋公明說道:“智深有個相識,李忠兄弟也曾認的,喚做九紋龍史進。見在華州華陰縣少華山上,和那一個神機軍師朱武,又有一個跳澗虎陳達,一個白花蛇楊春,四個在那裡聚義。灑家常常思念他。昔日在瓦罐寺救助灑家,恩念不曾有忘。今灑家要去那裡探望他一遭,就取他四個同來入夥,未知尊意如何?”
宋江道:“我也曾聞得史進大名,若得吾師去請他來最好。然是如此,不可獨自去,可煩武松兄弟相伴走一遭。他是行者,一般出家人,正好同行。”
武松應道:“我和師兄去。”當日回去了便分付嫂嫂:“收拾行李。我同師兄去一趟華州。”金蓮答應一聲。道:“還作個頭陀上路?”問明白了,正待動身去拾掇,孫二娘笑道:“我是嬸嬸時,也一道去見見世面。”
金蓮看一眼小叔。笑道:“怕山上袍服制不過來。”
孫二娘道:“理它!便走上個十天半月,你手下娘子兵難道幾件衣裳都理會不得?成日你隻鬧着要下山見識,隻是不得機會,俺們下山,待要挈帶你去時,你叔叔卻又隻不放心。如今是他親自下山,他挈帶你時,俺們倒無有不放心的。”武松隻不言語。
張青亦道:“季節正好。再說了,這一趟既非斥候探路,又不兇險,難得這樣穩便差事。就當遊山玩水,豈不清閑?”
金蓮便吃吃的笑。道:“奴家不曾去過華州。”魯智深哈哈大笑,道:“去得!去得!”
武松道:“不是武二不要嫂嫂去。隻是這一趟師兄同我兩個裝作禅和子行者,怕露了行迹,決撒了事務不說,累及嫂嫂擔驚受怕。”
魯智深道:“怕甚麼!當年我一個和尚帶着你嫂嫂行走江湖時,再無人敢放半個屁。”孫二娘哈哈的笑,道:“師父生得兇惡。”魯智深道:“灑家便再扮兇惡些也使得。再說了,實在怕橫生枝節時,叫嫂嫂裝個男人便了。”
武松沉吟片刻,道:“我去同哥哥說。”去同宋江說了。宋江道:“這是你自家事,你自己做主,我不管你。萬事上隻謹慎便了。”武松道:“我理會得。”宋江道:“兄弟若要穩便些時,我要戴院長回頭便來。”武松道:“恁的最好。”
金蓮歡喜不勝。便與小叔收拾腰包、行李、掤頭笠,魯智深做禅和子打扮,武松妝做随侍行者,金蓮妝作個書生。三個相辭了衆頭領下山,過了金沙灘,往華州去。
金蓮騎匹馬上路,興高采烈。魯智深道:“武大嫂甚麼時候學會騎馬!當年同灑家在孟州時還不曾會得。”金蓮道:“我叔叔教的。誰說騎馬是難事?我看倒也不難。”武松道:“嫂嫂騎的這個牝馬,性情最是溫馴,換作誰來了都騎得。”魯智深道:“換了你我倒騎不得它!這樣壯大身子骨壓上去,先把牲口壓垮了。”武松搖着頭道:“休要小看了它。不慣騎馬之人,晚上到得地頭,腿疼行不得路。”
向晚在客棧宿下,金蓮果覺髀肉疼痛,第二天上路遂不響。武松抱個氈子,教她向鞍上墊了。過得兩天慣了,又得意起來,觀看路上景緻,看不盡途中山明水秀,路闊坡平,一路上咭咭咯咯,隻是說個不休。道:“換作在家時,那裡見這般景緻!”
魯智深大笑,道:“索性一直做個男子漢快活。四處去得!”
金蓮道:“做男子漢的好處奴豈有不曉得的?可是世間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的男子豈又少了?要做個男子漢時,便隻當做個好漢,處處剛強,便做個女子時,也是個不戴頭巾男子漢。恁的做男做女,并無分别。”
魯智深道:“好漢不吃眼前虧!事不得已時,便退上一步,也不失好男子本色。”
金蓮道:“師兄這話差了!常言道,人無剛骨,安身不牢,低了頭時,怎的配叫作好漢?”
魯智深道:“你不見宋公明,山東及時雨呼保義,遇事不得已時,也舍得跪上一跪。他的心裡倒不是不鼈躁!隻是放得下身段,舍得下面子罷了。這倒又是另一段勇猛!俺們不及。”
金蓮咯咯的笑,道:“這話倒也不錯!晁天王同及時雨兩個,一個是梁山面子,一個是梁山裡子,缺一不可。”
魯智深哈哈大笑。武松道:“有人處嫂嫂少說些話。怕洩露行迹。”
金蓮道:“咦!奴家明明貼了這兩撇胡子,妝個男子漢活靈活現,怎的還怕走漏了行迹?——師兄,你的這身僧衣有些兒朽了,待回去坊裡與你做身新的。你偏愛麻料棉料?”
三人一路說些閑話,曉行夜住,不止一日,來到華州華陰縣界,徑投少華山來。來到少華山下,伏路小喽啰出來攔住,問道:“你兩個出家人,一個書生,從那裡來?”
武松便答道:“這山上有史大官人麼?”小喽啰說道:“既是要尋史大王的,且在這裡少等。我上山報知頭領,便下來迎接。”武松道:“你隻說魯智深到來相探。”小喽啰去不多時,隻見神機軍師朱武并跳澗虎陳達、白花蛇楊春,三個下山來接魯智深、武松,卻不見有史進。
魯智深便問道:“史大官人在那裡?卻如何不見他?”朱武近前上覆道:“吾師不是延安府魯提轄麼?”魯智深道:“灑家便是。這行者便是景陽岡打虎都頭武松。”朱武道:“這位又是?”魯智深道:“這位是清河潘裁,江湖上人稱第二手裁縫。”
朱武肅然起敬,道:“往日多聽聞江湖上一個第一手裁縫侯健。敢問潘裁可同他有些淵源?”魯智深道:“他如今也在山上!第一手裁縫管鍛造兵甲,第二手裁縫管山上旌旗袍服制造。”
朱武詫道:“既叫第一手裁縫,想來手藝略勝一籌。怎的卻不管衣袍制造?”魯智深道:“你不知就裡。第一手裁縫拳腳棍棒上功夫好些。第二手裁縫針線手藝反勝過他!”金蓮嗤的一笑。
朱武等慌忙剪拂道:“聞名久矣!”見禮完畢道:“聽知三位在二龍山紮寨,今日緣何到此?”
魯智深道:“俺們如今不在二龍山了,投托梁山泊宋公明大寨入夥。今者特來尋史大官人。”朱武道:“既是到此,且請到山寨中,容小可備細告訴。”
魯智深道:“有話便說,待一待誰鳥奈煩!”金蓮便忍不住又噗嗤一笑。武松看她一眼,道:“師父是個性急的人,有話便說何妨。”
朱武道:“小人等三個在此山寨,自從史大官人上山之後,好生興旺。近日史大官人下山,正撞見一個畫匠,原是北京大名府人氏,姓王名義,因許下西嶽華山金天聖帝廟内裝畫影壁,前去還願。因為帶将一個女兒,名喚玉嬌枝同行。卻被本州賀太守,原是蔡太師門人,那厮為官貪濫,非理害民,一日因來廟裡行香,不想正見了玉嬌枝有些顔色,累次着人來說,要娶他為妾。王義不從,太守将他女兒強奪了去為妾,又把王義刺配遠惡軍州。路經這裡過,正撞見史大官人,告說這件事。史大官人把王義救在山上,将兩個防送公人殺了。直去府裡要刺賀太守,被人知覺,倒吃拿了,見監在牢裡。又要聚起軍馬,掃蕩山寨。我等正在這裡進退無路,無計可施,端的是苦!”
魯智深聽了道:“這撮鳥敢如此無禮,倒恁麼利害。灑家與你結果了那厮!”朱武道:“且請二位到寨裡商議。”引了三人,都到少華山寨中坐下,便叫王義來見,訴說賀太守貪酷害民,強占良家女子。朱武等一面殺牛宰馬,管待三人。
飲宴間,魯智深道:“賀太守那厮好沒道理!我明日與你去州裡打死那厮罷。”武松道:“哥哥不得造次!我和你星夜回梁山泊去報知,請宋公明領大隊人馬來打華州,方可救得史大官人。”魯智深叫道:“等俺們去山寨裡叫得人來,史家兄弟性命不知那裡去了!”武松道:“便殺太守,也怎地救得史大官人?”
武松卻斷然不肯放魯智深去。金蓮道:“師父終究聽他一句。便是下在死囚牢裡,也有個六十日限期,哪裡就誤了事。”
朱武道:“吾師且息怒!武都頭也論得是。這位潘兄卻也有理。”
魯智深焦躁起來,便道:“都是你這般慢性的人,以此送了俺史家兄弟!你也休去梁山泊報知,看灑家去如何!你也休勸!”衆人那裡勸得住,當晚又谏不從。
第二日早上起來,隻不見魯智深。武松道:“我去叫師兄。”往房中看視時,哪有半個人影子?喚人來問時,原來一早起個四更,提了禅杖,帶了戒刀,徑奔華州去了。金蓮笑道:“我們這個師兄忒心急!”武松道:“不聽我說,此去必然有失。”
朱武随即差兩個精細的小喽啰前去打聽消息。幾人堂上坐着,談些水泊山寨情形。正說話間,一個小喽啰飛奔上堂,禀道:“師父行刺失手,吃拿了!”
衆人都吃了一驚。聽報時,原來魯智深洩了行藏,吃拿了,如今押下死囚牢裡聽候。武松道:“他拿了人,要申聞都省,乞請明降,最少有六十日緩沖時光。武松這就動身,回梁山泊去搬取救兵。這位兄弟留在這裡,托付諸位照料。”朱武等都道:“都頭隻管放心前去。”
金蓮看他一眼,剛要說話,又一個小喽啰急吼吼奔上山來,禀道:“如今師父吃不住那厮拷打,招作個梁山水泊好漢,賀太守聽聞是叛軍,如今不等朝廷明降,便要斬了!”
武松大驚,道:“我三個來華州幹事,折了一個,怎地回去見衆頭領?”
正沒理會處,隻見山下小喽啰報道:“有個梁山泊差來的頭領,喚作神行太保戴宗,見在山下。”武松慌忙下來,迎接上山,和朱武等三人都相見了,訴說魯智深不聽谏勸失陷一事。戴宗聽了亦大驚,道:“我不可久停久住了,就便回梁山泊報與哥哥知道,早遣兵将前來救取。”
朱武問了明白,跌腳道:“好便好,隻是戴院長回去時,便要三日。待得大兵前來,又是十五六日。難道人人腿上皆綁個甲馬?那時節便不說史大官人,師父性命早喪在牢裡。”
武松略一沉吟,道:“足下這裡,伶俐機變,身手了得的可用之人,眼前有得多少?”
朱武一怔,道:“也有一二十個。怎的?”
武松道:“如今卻還有一個法子。戴院長一般的回去求援,由武松帶一幹人,趁夜潛入華州城去,夜劫州衙牢房,将他兩個劫了出來,再作理會。”